血珠顺着沙盘边缘滑落,在咸阳宫轮廓的沟壑里凝成一道细线。陈砚未拭颈侧伤口,只将浑天仪收回袖中,步出前殿时,天光已透出灰白。他未回寝宫,径入偏阁,案上堆满从赵高书案搜出的密档竹简。韩谈随入,低声禀报:“南宫残党皆已收押,名单所列三十六人,无一脱网。”
陈砚不语,取笔在空白竹片上勾画。一条主线自赵高延伸,分出七支,每支末端标注姓名、官职、关联事件。他以不同深浅的墨痕区分主从,又在三人名下加刻三角符号——那是影密卫旧档中标记“死忠”的暗记。辰时三刻,钟鸣九响,他起身整冠,玄色冕服垂十二章纹,腰间革带扣紧,袖中竹片匕首轻响。
前殿高台,百官列立。空气尚带夜露寒意,无人敢抬头。陈砚立于沙盘旁,不设座,目光扫过人群。两名郎中令卫抬进一物,铁笼已碎,内悬紫金护甲与双陆棋盘。他抬手一点:“此物昨夜随赵高伏法,今置于殿心,非为示众,乃为明鉴。自今日起,不议旧政,只定新纲。”
冯去疾出列,苍玉组佩轻响。他执笏躬身:“陛下肃清逆党,国之幸也。然《秦律·职官篇》有载,审案必经廷尉三覆,以正程序。今党羽众多,若仓促定罪,恐生冤滞。”
陈砚冷笑:“赵高掌影密卫十年,耳目遍布郡县。若依三覆之制,待文书往返,三月方决一人,百姓怨气早已沸反盈天。”他抬手,韩谈捧上一匣,“此为影密卫十年监察实录,涵盖百官私产、任免、通信往来。朕不凭私怨,只据实证。”
他抽出一卷:“李由,任羽林左军统领三年,私占屯田三百亩,收受宗室馈赠金二十镒,勾结赵高密谋宫变。昨夜已被擒,今晨自承其罪。”再抽一卷:“王贲,藏匿伪诏副本,私调车驾欲冲宫门,其属吏已供其令。”他连宣十二人名,皆当场伏罪。
“朕设‘三日清吏制’。”陈砚声如铁铸,“凡涉案者,限三日内自陈罪状。配合者贬为戍吏,流放北地;拒者即刻下狱,家产籍没。首日已有十二人伏罪,五人畏罪自尽。”他挥手,两名吏员抬出五具尸身,皆以白布覆面。“曝尸三日,文书传郡县——此为附逆之果。”
冯去疾嘴唇微动,终未再言。百官垂首,有人额角渗汗。
陈砚转身,指向沙盘。韩姬立于侧,双手扣动耳坠浑天仪机关。冷宫井信道开启,声纹回传,沙盘上浮现各郡主官状态:红点为待查,绿点为可信,黄点为观察。函谷关、陈留、砀郡三处红点闪烁。
“即日起,推行‘月报直递制’。”陈砚下令,“各县政绩竹简不经郡守,由驿站直送咸阳,归新设稽查司核验。凡瞒报灾情、虚报粮产者,革职查办,保举者同罪。”他取出首份加急文书,“三日前,颍川郡守报‘风调雨顺,仓廪充实’。昨夜稽查司验实,其辖下三县饥民易子而食。此人,革职,押入廷尉寺。”
殿内鸦雀无声。
陈砚再取诏书,展开宣读:“废中车府令,设内史监,统宫中传令、文书、禁卫调度,由韩谈掌之。”他目光扫过几位老臣,“赵高之乱,始于近侍擅权。自此,宦官不得干政,违者,以谋逆论。”
一名老臣颤声:“中车府令乃先帝所设,历代相承……”
“先帝亦未料,一宦官可挟诏令、控耳目、弑君、乱国。”陈砚截断,“制度因人而败,便当因势而改。”
诏书继续:“章邯,领少府令兼京畿屯卫,持‘断岳’剑出入宫禁,遇阻可斩。”他抬眼,“京畿防务,自此归中枢直辖,不涉守成派调度。”
司马欣立于军列,面色铁青,却未出声。章邯上前领命,玄铁鱼鳞甲铿然作响,断岳剑未出鞘,已压住全场兵戈之气。
陈砚最后道:“冯去疾,仍任右丞相,总理政务。”他顿了顿,“然兵权归章邯,法可守,兵不可私。九鼎之重,不在兵戈,而在律令。”
冯去疾缓缓叩首:“臣,遵旨。”
朝会毕,百官退散。陈砚未下高台,独留沙盘前。韩姬上前,低语:“冷宫信道已并入稽查司专线,三十六名待审官员中,又有两人连夜递上认罪书。”
“烧了。”陈砚道。
“什么?”
“认罪书。不必留档。”他手指轻敲案几,“让他们以为朕宽仁,实则,证据早已存底。宽恕是刀鞘,不是刀刃。”
韩谈入殿,递上一竹匣:“赵高私室暗格起出,内藏九枚玉珏,刻有江东地名与血纹印记,疑与项氏余党有关。”
陈砚未接,只问:“可辨出血型?”
“云姜已验,与赵高指伤血迹一致,应是其激活密信所用。”
“留着。”陈砚淡淡道,“不必追查。有些人,该出现时,自会现身。”
韩谈退下。陈砚俯视沙盘,目光停在函谷关红点上。他取出一枚绿玉符,嵌入浑天仪第七槽位。光斑微闪,沙盘上绿点渐增,三郡主官由红转黄。
“月报制明日启动。”他说,“首月若查不出新问题,便是稽查司失职。”
韩姬点头,正欲收机关,忽见沙盘边缘一道裂痕——昨夜血珠渗入,已干涸发黑。她指尖轻触,未言。
陈砚却已察觉。他取布慢拭,动作极缓,仿佛在擦一件易碎之物。拭毕,布上血痕如墨。
“明日午时,赵高首级悬于宫门。”他道,“文书加急八百里,传遍四十八郡。告诉他们,这不是结束。”
韩姬低声:“那是什么?”
“是开始。”他将布团攥紧,投入铜炉。火舌卷上,血布蜷缩成灰。
殿外,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照在宫门铜钉上。一队郎中令卫列队而过,铁靴踏地,声如密鼓。
陈砚立于高台,目光未移。沙盘上,函谷关的红点仍在闪烁。他伸手,将光斑调至咸阳以东三百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