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查吏的靴子踏在殿前青砖上,带起一串急促回音。他跪地呈递火漆密函时,指尖微微发颤,衣襟上的尘土尚未拍净。陈砚站在案前,未伸手去接,只用指节轻叩三下,声音短促而规律。
那人立刻低头,将密函放在案角,退至门边静立。
陈砚这才上前,拆开封口。信纸展开不过片刻,他目光已停在“焉耆水寨”四字之上。其余内容扫过一遍,随即卷起,投入身旁铜炉。火焰腾起一瞬,映出他眼底冷光。
“你回来的路上,可有人同行?”他问。
“回陛下,属下换马三次,沿路避开关卡,只在陇西歇了半宿。”
“那半宿,睡在哪?”
“牧民草棚,与两名胡商共火。”
陈砚点头,不再多言。他取过袖中竹片,迅速刻下几个地名:阳关古道、楼兰、龟兹。又添一行小字:“鹰组即动。”
随后抬眼下令:“原路返回,不得提及见朕。影密卫会替你走完最后一程。”
巡查吏应声退下,背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殿内只剩他一人时,陈砚转身拉开东侧暗柜,取出一幅西域地形帛图铺于长案。炭笔落下,在玉门关处画圈,继而在车师、楼兰各标一点。边缘空白处写下两行字:粮道脆弱,骑兵不足。
他盯着地图良久,忽然唤来内侍:“持印玺手令,召章邯入宫,即刻面圣。”
半个时辰后,铁甲撞击声由远及近。章邯踏入殿门时,肩甲未卸,腰间断岳剑仍挂着沙尘痕迹,显然是从校场直奔而来。他单膝落地,未等开口,便听陈砚道:
“楚裔项梁之子,魏公子咎之弟,今与匈奴右贤王部歃血为盟,欲断我河西走廊。”
章邯抬头,瞳孔骤缩。
“消息来源可靠?”
“密报焚了,但线索指向阳关以西三百里。有楚地祭器残片出土,又有魏国旧印在焉耆交易黄金。”
章邯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不是流寇作乱,是六国余孽借外力反扑。”
“正是。”陈砚走到案前,手指点向地图,“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我们正在整肃内部,军力分散。南疆未稳,中原屯兵,西北空虚。”
“臣愿即刻调兵布防。”
“不。”陈砚摇头,“现在调兵,只会打草惊蛇。我们要先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何时动手?背后还有谁?”
章邯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换了一副神色:“臣请拟三策:一为侦,二为防,三为反制。”
“准。七日内交朕。”
陈砚说着,从案底抽出一枚青铜齿轮,轻轻放在案头。这是韩姬前些日子送来的机关零件,据说是改良信鸽笼所用。他拨弄了一下,齿轮转动顺畅。
“启用‘天枢’管道。”他道,“经陇西牧马场转运信鸽,每三日一报,路线不得重复。”
“若驿道被截?”
“不用驿道。”陈砚冷笑,“用民间驼队夹带,以盐包为藏,编号轮换。凡涉西域事,皆归‘黑诏’级,知情不过五人。”
章邯点头,记下要点。
“另外,”陈砚继续说,“从长城军团抽调百人,善骑射、通胡语者优先。组成‘鹰组’,由影密卫副统领带队,化装商旅西行。”
“何时出发?”
“今夜子时,走北道。”
章邯提笔记下,随即抬头:“是否通知边郡守将提前戒备?”
“不可。”陈砚断然拒绝,“一旦通报,必有内鬼泄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防御,是摸清底细。等他们以为万事俱备之时,才是我们出手之机。”
章邯收笔,沉声道:“臣明白。此行若能查明敌方兵力部署与联络方式,便可反向渗透,甚至设局诱捕主谋。”
“不错。”陈砚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外面风沙渐起,吹得檐下铜铃轻响。他望着西边天际,那里黄尘弥漫,看不清远处山影。
“你还记得巨鹿之战后的事吗?”他忽然问。
“记得。当时楚军残部逃往辽东,魏国遗族潜入河套,赵氏子弟散落阴山。我们以为只是苟延残喘,没想到他们会把触手伸到西域。”
“他们不是伸,是早就埋着。”陈砚收回视线,“当年始皇征六国,不少人早一步逃出,带着金帛典籍,藏身大漠。这些年表面销声匿迹,实则暗中串联。如今内外交困,正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章邯握紧拳头:“那就让他们动手。我们在暗处等着。”
陈砚嘴角微动,没有笑,却透出一丝锋利:“你回去后立即着手遴选人员,明日午时前把名单报来。另外,找几个懂月氏语和匈奴方言的译员,随队培训三日。”
“是。”
“还有。”陈砚从案底取出一块陨铁令牌,递过去,“若遇紧急情况,可用此令调动沿途任何一支秦军,包括边塞烽燧守卒。”
章邯双手接过,郑重收入怀中。
“此事不宜久拖。”陈砚最后说,“一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份回报。”
章邯告退后,陈砚并未离开御书房。他命人搬来三只木箱,打开后全是各地军情简报。他翻出最近三个月关于西域商路的记录,逐一比对进出货物清单、通关人数、驼队规模。
其中有两支来自敦煌的商队引起注意:申报运盐,实则携带大量铜器;登记二十人,实际出入关卡时却有三十七匹骆驼通过,且无详细账目。
他将这两条记录单独抽出,用特制竹简重新誊写,编号“黑壹”“黑贰”,放入新设的军情房档案匣中。
军情房设在偏殿西侧,原是存放礼器的库房,现已被改造成临时指挥所。四壁挂满地图,中央摆着长桌,桌上放着浑天仪与几具机关模型。门口装有铜铃机关,非持有令牌者推门即响。
陈砚亲自检查了一遍锁具与传信装置,确认无误后,召来影密卫统领。
“鹰组出发后,每日汇总一次情报,由你直接呈报。任何人打听西域事务,一律扣押审问。”
“若有人冒充巡查吏?”
“就地控制,验明身份后再定处置。”
“是。”
夜深时,风沙更大了。陈砚坐在灯下,再次取出袖中竹片,看着上面的地名。他用炭笔在“龟兹”二字旁画了个圈,又在线索末尾添了一行小字:查楚魏后人近年踪迹,尤其关注东海至陇西一线流动人口。
他正欲收起竹片,忽听门外脚步声逼近。
抬头一看,是章邯派来的亲兵,手中捧着一份刚拟好的草案目录。
陈砚接过翻开,只见首页写着:“西域应对三策初稿”。
其一,侦策:遣精锐斥候三队,分走北、中、南三道,重点查探焉耆、龟兹、疏勒等地密会地点与兵力集结情况;
其二,防策:秘密联络楼兰王室旧部,许以自治权换取情报支持,并在玉门关外增设三处隐秘了望台;
其三,反制策:若确认联盟属实,可在其会盟之日投放离间信件,伪造匈奴内部政变假象,引发互疑。
陈砚看完,未置可否,只在“反制策”下方划了一道横线。
“带回给你家主将。”他说,“告诉他,这条可以深挖。”
亲兵领命离去。
殿内重归寂静。陈砚站起身,走到军情房门口,亲手将第一份“黑诏”级文书锁进铁匣。钥匙收进袖中,他低声吩咐值守官:
“从今日起,所有关于西域的消息,必须经我亲启。任何人不得擅自查阅或复制。”
值守官躬身应诺。
陈砚最后看了一眼地图,转身走向御案。他提起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四个字:**西陲警策**。
笔锋未干,窗外风势突转,一阵沙粒拍打窗纸,发出密集声响。
他搁下笔,抬手揉了揉右眼眼角。那里有一道旧伤,每逢风沙便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