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动,映在地图上的影子随之轻晃。陈砚的手仍压在藤江一线,指节未松。案前朱笔搁在砚边,墨迹未干,那枚“急”字悬于奏议标题之下,如一道无声的催令。
他没有抬头,却知门外脚步已至。
帘响,一人步入,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唯甲片轻擦衣料之声可辨。来者未带随从,亦未通传,只将一卷竹册置于案角,动作利落,不带半分迟疑。
是章邯。
陈砚终于抬眼。对方着常服深衣,外罩软甲,腰间断岳未出鞘,手却习惯性抚在剑柄之上。这动作他见过多次——每逢战局胶着,章邯必如此,似在确认某种依托。
“少府令深夜入宫,所为何事?”陈砚开口,声不高,也不低,像寻常问话,实则试探其来意是否已定。
章邯直视他:“臣为南越而来。”
他不称“奉诏问策”,亦不说“听候调遣”,而是径直切入主题。这是态度的转变,从前谨慎观望,如今主动登门,话语间已有分量。
陈砚不动声色,只将浑天仪推至案中。“北军南征,补给折损六成。”他说,语气如陈述天象,“若再失粮道,三月之内,前线必溃。”
章邯目光落在仪器上,见重心果然偏移东南,眼中微光一闪。此等推算非兵曹所能呈报,更非朝堂议论可得,乃是私研之果。陈砚肯示之于他,已是信之开端。
“冯劫攻寨三日,不知退守理民。”章邯直言,“秦法严苛,岭南部族本不附王化,今以大军压境,反促其合流。若不改策,胜亦难守。”
陈砚点头:“故需有人理漕运、通器械、安流民,使军行有依,而不单靠强攻。”
“臣愿任之。”章邯接话极快,毫无迟疑,“以少府令身份,统筹南越后勤调度,三月为期。不求统兵之名,但请调度专断之权。”
这话看似谦退,实则锋芒暗藏。他不争兵符,却要握实权。粮械工役皆归其手,前线将军便不得不受制于后。此策若成,等于另立一军政中枢,绕过兵曹与丞相府。
陈砚沉默片刻,取出腰间青铜令牌,放在案上推向对方。
“少府调度,特许先斩后奏。”
章邯瞳孔微缩。此令非正式官凭,却具临机决断之威。持此牌者,可在无诏令情况下调动地方仓储、征发民夫、处置渎职吏员。平日仅御史大夫或九卿联署方可启用,如今竟独授一人。
他伸手欲取,又顿住。“陛下不怕权柄旁落?”
“朕怕的不是权落他人,”陈砚盯着他,“是无人敢行非常之事。”
章邯缓缓将令牌握入掌心。铜面冰凉,却似有重量压上肩头。他起身,整衣正冠,右手按胸,低声道:“臣姬邯,愿效死力。”
他不再自称“少府令”,亦未言“奉命行事”。以本名称诺,是舍官职而承私誓,意味着此盟超越职务,直抵性命相托。
陈砚看着他,许久未语。随即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八字:安民为本,变法图存。
简片推至章邯面前。
章邯凝视良久,忽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文书——《少府南越物资调拨预案》。封面已磨出指痕,显是反复修改。他打开,逐条陈述:
“灵渠淤塞段需清浚,然人力不足。臣拟调骊山刑徒五百,配墨家滑轮组,十日可通。
军中板车不适山地,宜改用双辕轻车,由巴匠监造,半月内可量产百辆。
粮运防伏,当分三路并进,主道虚张声势,实走藤江水路。所需舟楫……臣已查得,桂林郡有老船工三百,善操浅滩独木,可召为向导。”
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每一项皆对应前方战局痛点。陈砚听着,手指轻点案几,节奏与章邯语速同步。
待其说完,他才开口:“藤江可行船,但水流湍急,普通舟楫易覆。”
“臣知。”章邯从袖中取出一张粗纸,摊开——竟是手绘河道图,标注多处险滩与回湾。“若以铁骨包木为底,加侧浮箱稳体,可抗激流。此法曾见于楚地渡口,臣遣人查证属实。”
陈砚目光停在图上一处弯道。那里正是他昨夜圈定的突破口。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一个能提出新运道,一个已备好解决方案。谋略相合,非一日之功。
“你何时开始准备这些?”陈砚问。
“自上月酒肆对弈之后。”章邯答得坦然,“陛下言‘战不在胜败,在可持续’,臣思之彻夜,始觉旧战法已穷。故暗中调阅少府历年南越物资账目,又访退役戍卒十余人,方得此策。”
陈砚嘴角微动。那场棋局,他故意落子天元,谈军政一体,原为试探。却不料章邯竟以此为引,自行推演至今日局面。此人之智,远超预期。
“赵高会阻你。”陈砚提醒,“冯去疾也不会坐视少府扩权。”
“臣明白。”章邯神色不变,“故此次行动,名义为‘督办转运’,不涉军令。凡调兵之处,皆以‘护粮’为由,经兵曹备案而不主决策。表面守规,实则控枢。”
这是阳谋。披着后勤之名,行战略之实。既避开了直接夺权的嫌疑,又能逐步掌握前线命脉。
陈砚缓缓点头。
他知道,章邯仍在试探他的底线——是否容得下一个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臣子?
于是他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提起朱笔,在象郡外围画了一圈。
“明日早朝,我会提出设立‘南越转运使’一职。”他说,“暂由少府代管,直属中枢。若有异议,你只需说一句:‘战事拖不得。’”
章邯明白这话的分量。这意味着陈砚将在朝堂公开支持他,哪怕面对群臣质疑也不退让。
“臣还有一请。”他忽然道。
“讲。”
“请释一名囚徒。”章邯目光沉定,“骊山劳役营中,有一老匠,姓欧,曾为楚国舟师督造楼船。通晓南方水道,尤擅急流操舟之术。若得其助,藤江通航可提速半月。”
陈砚皱眉。牵涉墨家关联者,极易引发赵高警觉。
“此人因何入狱?”
“三年前,参与修筑阿房宫排水渠,因设计不合将作监要求,被判‘怠工欺君’,罚为终身苦役。”
理由寻常,罪名可改。陈砚思索片刻:“可。但不由少府出面,我另遣影密卫提人,交由你私下启用。对外称其已病亡,以免节外生枝。”
章邯颔首:“臣明白。”
室内一时静默。烛火跳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前一后,近乎重叠。
这场对话至此,已不止是君臣授受,更像两名统帅在战前敲定最后部署。彼此仍有保留,但核心利益已然绑定。
章邯收起预案,将青铜令牌贴身藏好。转身欲走,忽又停步。
“陛下所图,究竟是续秦之祚,还是另开新局?”
问题直指根本。他追随的若是苟延残喘的旧制,便只是个执行者;若是一场真正变革,则值得押上性命。
陈砚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你说过,颍川大旱时,见过人相食。”
章邯心头一震。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画面——枯树下堆着白骨,母亲抱着幼弟啃食其臂,回头对他笑,嘴里全是血。
“朕不愿再看一次。”陈砚继续说,“法可以严,令可以重,但百姓得活。这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是为了不让那种事重演。”
章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犹疑。
他整甲肃礼,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书房重归寂静。
陈砚依旧立于图前,手中朱笔未放。案上,那份《南越转运督办令》草稿静静摊开,只待明日早朝正式启动。
窗外天色微明,宫道上传来第一声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