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竹简上晕开,陈砚搁下笔,目光落在那圈被朱笔勾出的名字上。纸面微颤,是窗外夜风拂过灯焰所致,他未抬头,只将三份文书并列压于镇石之下——桑皮密信、炭灰显影残稿、尚药局申领簿册副本。时间线严丝合缝,从毒囊配药到密令传递,再到谣言扩散,七条支线如蛛网收束,最终指向同一个中枢。
他唤来韩谈时,宫门更鼓已响过两遍。
“菜市口截获的马夫,供出什么没有?”
“尚未用刑,”韩谈立于案前,声音低而稳,“但食盒夹层中的桑皮纸确为密语载体,经破译,‘白虎令:三日后焚册’所指极可能是销毁与楚地商贾往来的账目凭证。属下已派人盯住六处官员府邸侧门,凡有焚烧痕迹,立即查扣灰烬。”
陈砚点头,手指轻叩案沿。“赵高近两日闭门谢客,可有异常出入?”
“唯有寅时三刻一名老仆进出中车府令私宅,停留不足盏茶。此人行迹诡秘,换过三次衣饰,最后一次扮作挑粪工,穿出后巷直入渭水堤边草棚。影语司探子不敢跟得太近,怕打草惊蛇。”
“不必抓人。”陈砚缓缓起身,“盯住他接触过的每一个物件。粪桶、扁担、草鞋,全都带回暗室查验。我要知道他身上带没带纸条,哪怕烧成灰也要拼出来。”
韩谈应声退下。不到两个时辰,回报传来:老仆所弃草鞋底夹层藏有一小片焦边纸屑,经药水浸泡后浮现半个“南”字,笔锋走势与赵高亲信账房平日书写习惯一致。
陈砚将其与此前炭灰显影的伪诏残稿拼合,缺口恰好吻合。伪造诏书的内容赫然显现:“朕巡狩岭南,建宫番禺,不日登极,诸卿勿忧中原空虚。”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问:“太医署小吏今日可曾入中车府令值房?”
“已确认。辰时初刻携药匣进入,滞留半炷香,期间更换炭盆灰烬的仆役照常轮值。”
“把上次截取的炭灰残渣再显一遍影,这次重点比对笔压深浅和断墨位置。”
韩谈领命而去。入夜,新结果送至——残稿中“登极”二字的顿笔特征,与赵高批阅奏折时的习惯完全相同。尤其“极”字末钩的微小回锋,曾在一卷旧档中出现过三次,皆为其亲笔标注。
证据链开始闭合。
次日清晨,陈砚召来内侍,命其取来一只铜匣。他亲自将三份物证封入其中,外加一张抄录完整的联络关系图,图上以不同颜色标注了七条信息传递路径,每一条都标有时间节点与交接方式。最后,他在匣盖内侧贴上一道符纸,写下开启时限:**明日卯时三刻,咸阳宫正殿**。
“此匣交你保管,不得离身,不得启封,违者斩。”
内侍跪接铜匣,退出寝殿。
陈砚转身步入书房,取出浑天仪置于案上,轻轻拨动指针。仪器微微震颤,指向东南。他凝视片刻,又取出一枚竹简,记下一行字:“断鸢网确认十二名府邸账房、五名马夫、三名厨役曾与楚地商贾接触。其中八人昨夜收到匿名陶瓮,内容未知。”
他放下竹简,闭目沉思。
赵高的布局很稳。每一环都用底层仆役过渡,不留姓名,不涉文书,靠口传与暗号维系。若非安神散用量异常引起注意,若非送菜马夫路线刻意绕行六府侧门,若非炭盆灰烬中有残留墨迹——任何一环断裂,整条线索都会中断。
但他漏了一点:人心难控。
哪怕是最低等的奴仆,也有贪生畏死之念。而恐惧,是最好的撬锁工具。
午后,韩谈再度入见。
“属下按您指示,重启埋在赵高家奴中的钉子。那人今晨奉命清理书房废纸篓,发现一张揉皱的草稿,内容为一段未完成的奏章摘要,提及‘南越设郡宜缓,恐动摇社稷根本’。落款空白,但用的是中车府令特制青檀纸,仅赵高及其两名亲信可领。”
“这张纸现在何处?”
“已被焚烧。但钉子记得内容,已默写呈报。”
陈砚接过誊本,细看数遍。这不是普通的政见分歧,而是试图在朝堂上制造共识——让群臣相信,反对南越改革是出于国家稳定考虑,而非个人私利。一旦这种说法站住脚,他此前所有部署都将被视为冒险之举,甚至可能被归为“背离祖制”。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不是靠谣言动摇军心,而是借朝议之名,将非法构陷包装成忠谏之举。
他提笔在竹简边缘写下:“以公议掩私谋,以忠言饰逆行。”
随即下令:“从今日起,所有送往赵高府邸的膳食清单,逐项登记。他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碗汤,都要有人签字画押。若有遗漏,相关厨役杖责八十。”
韩谈略一迟疑:“此举过于显眼,恐惊动对方。”
“就是要让他察觉。”陈砚淡淡道,“我让他觉得,我在查他的饮食安全。实际上,我在查他和外界的联系频率。一个人越是谨慎,越会在受压时暴露出新的行为模式。我要看他接下来三天,会不会增加与老仆的会面次数。”
韩谈明白了。这是诱敌之策——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调查动作,逼迫对方调整联络节奏,从而暴露破绽。
当夜,情报陆续汇总。
骊山刑徒营回报:昨夜发现两名囚徒试图将写有符号的陶片塞进运粮车夹层,已被当场拘押。陶片内容经破译,为一组数字编码,对应《诗经·小雅》篇目序号,组合后形成一句话:“风起渭南,静待白虎。”
与此同时,影语司确认,赵高府中一名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昨夜私自外出,前往城西一处废弃磨坊。该地正是半年前博浪沙案发地附近,如今荒无人烟。
陈砚听完,终于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他拿起朱笔,在楚地商贾赁宅、磨坊、渭水草棚三点连成一线,延伸出去,直指南越方向。
这不是单纯的谣言制造,而是一场系统性的权力切割。
他们想让前线将士相信,君主已准备放弃中原;想让朝中大臣相信,新政违背祖训;更想让百姓以为,秦廷即将分裂为南北两个政权。
而这一切的核心目的,是逼他主动退位,或在舆论压力下失去统御合法性。
他放下笔,回到案前,重新展开那份最终证据图谱。朱笔圈定赵高之名,下方七条支线尽归一点。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抽出其中一条——连接太医署小吏的那支——用黑线重新描了一遍。
“这个人,”他对韩谈说,“不能再让他进出中车府令私堂。”
“是否拘押?”
“不。明天辰时,让他照常去送药。我会安排一名替身,穿着相同服饰,携带同样的药匣,进入值房。真正的药童,会被安置在影密卫暗室,直到事毕。”
韩谈点头称是。
一切布置完毕,已是深夜。宫中灯火渐稀,唯有东阁一窗仍亮。
陈砚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枚铜符,正是调用“断鸢”线人网的凭证。他没有收回它,而是放在案角,任其反射烛光。
他知道,赵高此刻或许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整理玉带钩,批阅奏折,以为棋局仍在掌控。
但他错了。
真正的好棋,从来不在明处落子。
更不在对手看见的地方收官。
陈砚伸手,将铜符翻了个面,露出背面刻着的一个小小“鸢”字。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道:
“那只鸢,什么时候能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