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蘅已站在古庙遗址前。
她昨夜几乎未眠,母亲笔记里那片干枯的紫藤花被她反复摩挲,花瓣边缘的朱砂“归处”二字几乎要渗进指腹。
此刻眼前的千年紫藤却比记忆中更鲜活——虬结的老藤从断壁间窜出,枝桠如苍龙盘柱,垂落的花穗在风里晃着淡紫的光,像谁悬了满树的星子。
“蘅儿。”萧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未褪的低哑。他手中提着食盒,青瓷盅里的桂花粥还冒着热气,“先喝些暖的。”
苏蘅转身,见他外袍未束,腰间玉牌随着动作轻撞,发梢还沾着晨露。想来是天未亮便去厨房督煮——他从前总说这些琐事有仆从,可自从她在青竹村饿过两顿后,他便总把食盒捂得温热才递过来。
“我不饿。”她接过食盒,指尖却没碰那盅粥,反而覆上他手背,“你看。”顺着她的目光,萧砚看见紫藤老干上有道半指宽的裂痕。
晨光透进来,裂痕里泛着幽蓝的光,像藏了一汪深潭。昨夜在道观时飘来的紫藤花瓣,此刻正一片叠着一片,整整齐齐铺在裂痕前,像是某种仪式。
苏蘅跪坐下去。她的裙角扫过满地碎砖,有野薄荷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轻轻蹭她手腕——那是她昨日种下的,为防有人偷袭。
此刻薄荷的情绪很平静,只偶尔传递来“阳光暖”的愉悦。她伸手触碰紫藤裂痕。树皮糙得硌手,可当指尖压上去的刹那,所有触觉突然变得柔软——像是触到了活物的皮肤。
“解开封印,才能真正成为‘万芳主’。”苍老的声音从树里涌出来,震得她耳膜发颤。苏蘅瞳孔微缩,这是昨夜梦境里的声音!
当时她以为是幻听,此刻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带着藤条抽芽的脆响。
“谁在说话?”萧砚的佩刀已出鞘三寸,刀光映得他眉目冷硬。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苏蘅发亮的眼睛时,刀刃又缓缓收回鞘中——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第一次用灵火催开野菊时的模样,清凌凌的眼里燃着光。
“是紫藤树灵。”苏蘅仰头看向树冠,晨雾被风撕开一道缝,阳光正好落在最高的花穗上,“它说......唯有血契,方可唤醒沉睡之魂。”
萧砚蹲下来,与她平视。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却没挡住她眼里的光:“血契?”
“誓约碑上提过。”苏蘅从袖中摸出半块残玉——那是她在青竹村老井里捡到的,边缘刻着“万芳主与守”的字样,“初代万芳主与守护者缔结过血契,用血脉相连的力量镇压过灾厄。
我娘的笔记里也写,花灵之力若想完全觉醒,需要’命定之人‘的血为引。“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幽绿印记——那是灵火烙下的,自穿越以来便随着能力增强逐渐变深,“昨夜破血阵时,灵火烧穿了红叶使的幻术,可我能感觉到......我的力量还差一截。
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
风突然大了些,紫藤花穗簌簌落了几朵在她发间。
萧砚抬手替她取下,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指腹:“你怀疑,这截被捆住的力量,需要血契来解开?”
“是。”苏蘅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按在紫藤裂痕上,“树灵说‘沉睡之魂’,可能是花灵一脉的传承,也可能是......”她顿了顿,想起红叶使记忆里赤焰夫人提到的“苏清越的女儿”,喉间发紧,“我娘的残魂。”
萧砚的手掌在她手底下微微发烫。
他望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耳尖,忽然低笑一声:“你总说我是‘命定之人’,可我连块定情玉佩都没送过你。”
苏蘅愣住。
“昨日在道观,你栽进我怀里时,”他拇指摩挲她腕间的印记,“这幽绿的光映在我手背上,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母妃的灵植玉牌。”他的声音放轻,像是怕惊飞了枝头的鸟,“那时我就想,或许这世间真有命定——母妃因灵植而死,我却因灵植遇见你。”
紫藤树突然发出沙沙的轻响。苏蘅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所有花穗都转向了他们交握的手。 最靠近的几串紫藤花甚至垂下枝桠,像无数只淡紫的手,轻轻环住他们相触的手腕。
“你想试试。”萧砚不是问句。
苏蘅点头,目光灼灼:“如果我和你缔结契约,或许能解开封印,或许能知道我娘的事,或许......”她喉间发哽,“能让我的能力不再被卡住。”
“好。”他应得太快,快得苏蘅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当她抬头,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每次他说“我在”时才会有的神情,像北疆的夜,黑得纯粹,却藏着能烧穿一切的火。
“我信你。”他说,“就像信我自己的刀。”
紫藤树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几分赞许的温和:“去祭坛。”
苏蘅顺着树灵的指引抬头,这才发现紫藤的根系不知何时钻出了地面。
深褐色的藤根在青石板上蜿蜒,竟铺出一条窄窄的路,直通古庙后方的断墙。墙后隐约可见一方石坛,坛上刻满她从未见过的花纹,在晨雾中泛着温润的光。
萧砚先站起来,伸手拉她。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磨出的老茧,此刻却软得像团云:“走吧。”
苏蘅没动。她望着他手背上的刀疤——那是去年秋猎时,为替她挡刺客留下的。刀疤从手腕延伸到虎口,像道扭曲的红绳。
“后悔还来得及。”她轻声说。
萧砚却握得更紧:“我萧砚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没能护住母妃。”他拉着她往石坛走,紫藤根须在他们脚边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但从遇见你那天起,我再也不会让重要的人,独自面对危险。”
石坛越来越近。苏蘅看见坛心刻着一对交缠的花与剑,花瓣是她腕间的幽绿,剑纹是他刀鞘上的玄铁色。
晨雾散了些,阳光照在坛上,那些花纹突然亮了起来,像被注入了活的光。
紫藤树灵的声音混着风声,清晰地钻进两人耳中:“以血为契,以心为引......”苏蘅摸出腰间的银簪。簪头是她用灵火凝的菊瓣,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暖金。
她抬头看萧砚,他正解下腰间的匕首——那是镇北王府的祖传之物,刀身刻着“守诺”二字。
“我数到三。”她说。
“好。”萧砚的匕首与她的银簪相碰,发出清越的响。紫藤花雨突然落了下来。千万片淡紫的花瓣裹着晨露,将他们围在中间。
苏蘅望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笑了:“一。” “二。”石坛上的花纹开始流动,像活了的藤蔓。“三——”
苏蘅的银簪尖刚触到指尖,便被萧砚扣住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握刀的余温,却比她的指尖凉些:“我来。”话音未落,镇北王府的匕首已轻轻划过她指腹。
血珠刚冒头,他便将自己的伤口按了上去——两道血线在掌心交汇,像两尾游向彼此的红鱼。
“以血为契,以心为引。”紫藤树灵的声音裹着花香钻进耳骨,震得苏蘅后颈发麻。她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鲜血正顺着指缝滴向石坛。
第一滴血落在刻着菊纹的凹陷处时,整座古庙突然震颤。断墙上的瓦砾簌簌坠落,萧砚旋身将她护在怀里,发间未卸的紫藤花被震得散了几瓣,沾在他肩甲的玄铁纹上。
第二滴血渗入剑纹凹槽时,地面腾起金色光雾。
苏蘅看见那些原本晦涩的花纹活了过来——菊瓣舒展成藤蔓,剑纹流淌成星河流向她腕间的幽绿印记。
有暖流从掌心窜入经脉,像母亲笔记里写的“灵泉灌顶”,却更汹涌。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中放大,每一下都震得胸腔发颤,连水晶梅花坠子都发烫起来,贴着锁骨的位置传来酥麻的痒。
“蘅儿?”萧砚的声音带着紧绷的关切。
他的拇指擦过她眉角沾的血珠,却在触及她眼睛时顿住——苏蘅的眼尾泛起淡紫的光,像紫藤花瓣被揉碎了染进去。
那光顺着她的视线蔓延,所过之处,石缝里的野薄荷突然抽出半尺高的茎秆,坛边枯死的兰草冒出嫩绿的新芽。
第三滴血落地的刹那,整座古庙被紫藤藤条围了个严实。碗口粗的藤根从地底窜出,在两人头顶交织成穹顶,垂落的花穗将金光筛成细碎的紫斑。
苏蘅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裂开,像茧破成蝶的疼,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她的灵识突然冲破十里限制,竟触到了山脚下卖糖画的老人、三里外溪边洗衣的村妇,甚至——她猛地睁眼,“萧砚,后山那棵老槐的年轮......我能数清了!”
萧砚没说话。他正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道从虎口延伸到腕骨的刀疤,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金色纹路,从他掌心的血痕处蔓延而上,在腕间绕成半朵菊瓣——与苏蘅腕间的幽绿印记严丝合缝,像两片被风凑到一起的叶子。
“这是......”苏蘅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那纹路,便被萧砚反握住。
他的体温透过交叠的伤口传来,比刚才更烫:“共生之契。”他低头吻了吻她指腹的血珠,“树灵说过的。”
紫藤树突然发出剧烈的震颤。无数花穗同时垂落,在两人脚边铺成紫色的河。树灵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焦急:“封魂塔的气息......靠近了。”
苏蘅猛地转头。东边天际原本清亮的蓝被乌云撕开一道口,铅灰色的云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搅动。
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股腐叶般的腥气灌进鼻腔。
她的灵识撞进那片云里,却像触到了烧红的铁板,疼得她倒抽冷气——那里面裹着无数挣扎的魂灵,哭嚎声刺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是北疆方向。”萧砚的手已按上刀柄,玄铁刀鞘在他掌心压出红印,“上个月暗卫来报,魔宗余党在北疆重建封魂塔......”他顿住,目光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他们可能感应到了契约的力量。”
苏蘅的水晶梅花突然爆发出强光。她看见坠子内部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游动,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蝶——是母亲?
是花灵?她没来得及细想,那光便顺着手臂涌进契约纹路,连萧砚腕间的金纹都亮了起来,像两条活的光带。
“我不会再退了。”她抬头看萧砚,眼里的紫芒比紫藤花更炽烈,“上一世他们夺我血脉,这一世......”她握紧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自己掌心跳动,强而有力,“我有你。”
乌云的阴影已笼上古庙断墙。
紫藤藤根突然疯了般往石坛下钻,树灵的声音变得模糊:“去......青竹村老井......”话音未落,最后一串紫藤花穗“啪”地断裂,掉在苏蘅脚边。
萧砚扯下外袍裹住她肩头,玄铁甲胄相撞的脆响里带着笑意:“回府后让厨房炖你爱吃的山药粥。”他指尖抚过她发间沾的紫藤花瓣,“但在此之前——”他抽出佩刀,刀光映得两人眼里都是碎金,“先让他们看看,镇北王府的刀,和万芳主的花,能掀翻什么封魂塔。”
苏蘅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将水晶梅花按在胸口。那里有股热流在窜动,像沉睡多年的兽终于醒了。
她知道,等他们走出古庙,青竹村的老井会浮出新的线索,母亲笔记里未写完的诗会补上最后一句,而那座冒头的封魂塔......
“会是我们的第一把火。”她轻声说。
风卷着紫藤花瓣掠过两人脚边,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却盖不过石坛下藤根生长的沙沙声——那是新生的声音,也是宣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