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翻的墨汁,将青竹村外的废弃药田染得模糊不清。
苏蘅走在最前,腕间藤网泛着幽绿微光,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不是怕惊了草虫,是怕惊了藏在暗处的毒蛇。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张大锤扛着缺角锄头挤到她侧边,火把的光映得他脸上的疤发红:“苏姑娘,这药田荒了三年,草比人高。要真有邪祟……”他顿了顿,攥紧锄头柄,“咱几个大老爷们儿在前头趟路!”
苏蘅侧头,看见二壮攥着火把的手在抖,三奎的柴刀正戳到自己裤脚——可他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和三个月前堵在祠堂外骂她“灾星”时截然不同。
她喉间发暖,伸手按住张大锤的胳膊:“不用。你们站在田埂上,等我手势。”风卷着艾草味扑来,苏蘅闭了眼。
意识如藤蔓般舒展,先触到田埂边的狗尾巴草——它们正轻轻摇晃,像在传递某种暗号;再掠过半人高的艾丛,叶片上还沾着白天的露水,凉丝丝的;最后,在药田中央那株枯曼陀罗的枝桠间,她捕捉到一丝黏腻的沉水香,混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来了。
她指尖微颤,暗中给藤网下了道指令。原本绷成铁索的藤蔓突然松了寸许,像被夜风吹散的网。
意识里的艾丛晃得更急,有细碎的“簌簌”声顺着草茎爬过来——是有人踩断了艾草!
“在中央!”苏蘅猛地睁眼,腕间藤网“唰”地绷直。一道黑影从艾丛里窜出,快得像夜猫子。
他腰间挂着个青铜小瓶,跑动时撞得叮当作响,沉水香就从那瓶口溢出来,甜得发苦。
苏蘅盯着他的脚步——每一步都避开了药田里的碎石,显然对地形极熟,是踩过不止一次的。
“想跑?”她冷笑,念头刚起,田埂边的野藤突然活了。
原本伏在石缝里的藤蔓如蛇群出洞,先缠住黑影的脚踝,再顺着裤管往上爬,绕住腰、胳膊,最后“咔”地扣住他后颈。
黑影闷哼一声,反手去拔腰间短刀。可他刚摸到刀柄,腕间的藤蔓突然收紧,骨头都发出脆响。
短刀当啷落地,惊得田埂上的火把乱晃。张大锤举着火把冲过来,火光照亮黑影的脸——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左眉骨有道刀疤,此刻正瞪着苏蘅,眼神像淬了毒的箭。
“白露使的狗东西!”二壮举着火把要往他脸上凑,被苏蘅抬手拦住。她弯腰捡起短刀,刀刃上还沾着新鲜草汁——看来他刚挖过什么。
“挖什么?”她用刀尖挑起男人的衣袖。男人突然笑了,笑声像夜枭:“小丫头片子,也配问——”
“藤网,搜。”苏蘅打断他。缠在男人身上的藤蔓瞬间钻进他衣襟,片刻后“叮”地吐出枚青铜令牌。
苏蘅接过,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纹路——是团火焰,烧得歪歪扭扭,边缘还刻着“霜影”二字。
男人的笑僵在脸上,刀疤跟着抽搐:“你、你怎么——”
“野菊记得你身上的沉水香,藤蔓记得你踩过的每株草。”苏蘅捏着令牌,指腹蹭过“霜影”二字,“十年前屠灵植村的白露使,副统领是不是该有块这样的牌子?”
男人突然剧烈挣扎,藤蔓勒得他脖颈发红:“你知道什么!那案子早——”
“住口!”田埂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族老举着灯笼跑过来,胡子都被夜风吹乱了,“苏丫头,先带他回村!有话——”
“等等。”苏蘅按住族老的胳膊,目光却锁在男人腰间的青铜瓶上,“他刚才在挖什么?” 男人突然闭紧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苏蘅蹲下身,顺着他刚才的脚印扒开艾草——泥土里有个浅坑,坑底躺着截焦黑的树根,还沾着暗红的血。
“这是……”族老凑过来看,突然倒抽冷气,“是灵檀木!三年前青竹村大火,后山那棵五百年的灵檀烧了,我亲眼看着它被埋在这儿!”
苏蘅指尖轻触树根,意识突然被拽进段混乱的记忆——火光、惨叫、男人的笑声,还有个女人的哭喊:“别挖!这是我给女儿留的……”
“够了。”她猛地缩回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再抬头时,男人正盯着她,眼里的慌乱变成了阴毒:“你以为抓住我就赢了?告诉你,你娘的——”
“带他走。”苏蘅打断他,将令牌塞进袖中。
藤蔓“唰”地收紧,男人踉跄两步,被张大锤和二壮架住胳膊。夜风卷着沉水香掠过药田,苏蘅望着掌心的令牌,火焰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那个穿绿裙的女子站在花海中,轻叹着说:“白露使的信物,藏着血的秘密……”
“苏姑娘?”族老碰了碰她胳膊,“回村吧。”
苏蘅点头,转身时瞥见男人被架走的背影。他突然侧头,嘴角扯出个诡异的笑:“等你知道真相……”后面的话被夜风吹散了。
苏蘅握紧袖中的令牌,藤网在腕间轻轻颤动,像在提醒她什么。药田里的艾草还在摇晃,仿佛在诉说某个被埋了三年的秘密。
族老带来的护卫队是踩着露水压碎艾草的声响来的。
十余个手持火把的青壮从田埂另一头奔来,火把光映得他们脸上的汗珠发亮——显然是听见动静后从村里狂奔而来。
为首的护卫张老三离得老远就吼:“族老!苏姑娘!可抓住那邪祟了?”
霜影被藤蔓捆成粽子似的,听见这话突然仰头大笑,震得后颈藤蔓都晃了晃:“邪祟?老子是白露使副统领,你们青竹村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张老三的火把“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他裤脚,他却浑然不觉,只瞪圆了眼盯着霜影腰间的青铜瓶——那瓶子在火光下泛着幽青,像极了三年前山火夜,他在火场边缘见过的、被浓烟熏黑的器物。
族老的手死死攥着灯笼柄,指节发白。
他盯着霜影左眉骨的刀疤看了半响,突然踉跄着后退半步,被身后的二壮扶住:“是...是他。三年前山火那晚,我在村口老槐树下见过这道疤。”
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早从野菊的记忆里拼凑出那晚的画面:大火烧红半边天,这个叫霜影的男人举着青铜瓶在灵檀树下挖根,林氏(她名义上的继母,实为亲母?)扑上去撕打,被他反手推下悬崖。
此刻再看霜影的笑,只觉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带回去审。”族老突然挺直腰板,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祠堂地牢的铁锁换过新的,再加三道麻绳——这狗东西能夜闯药田,必是会些歪门邪道!”
霜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族老发颤的胡须,突然用下巴点向苏蘅:“老东西,你信这小丫头?她娘当年可是...”
“堵他的嘴!”族老吼得脖子青筋暴起。张老三抄起块破布就要塞,却被苏蘅抬手拦住。
她弯腰与霜影平视,腕间藤网微微发烫——这是植物在传递“危险”的信号。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风,却裹着冰碴。
霜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了尾巴的蛇。
他盯着苏蘅腕间的藤网看了会儿,突然嗤笑出声:“想知道?那就来御苑吧。明昭皇家御苑的枯梅,可等你等得急了。”
苏蘅的呼吸顿了顿。她想起半月前县主派人送来的信,说御苑那株百年老梅突然枯叶焦蕾,连宫里的灵植师都查不出病因。
当时她只当是个赚钱的机会,此刻再想,霜影的话里分明藏着刀。
“带走!”族老挥了挥手,张老三和两个护卫立刻架起霜影。
霜影被拖走时还在笑,声音混着夜露飘过来:“小丫头,你娘的灵檀木根可还在我瓶里,想救她...呵,晚了!”
苏蘅的手指猛地收紧,藤网“啪”地绷直,惊得田埂边的狗尾巴草齐刷刷低下了头。
她望着霜影被拖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梦里那个穿绿裙的女子——她站在灵檀花雨中,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木牌,说:“檀木藏魂,莫要让白露使取了根。”
“苏姑娘?”族老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
老人的灯笼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此刻那皱纹里全是软和的笑意:“你做得很好。青竹村...信你。”
苏蘅喉咙发紧。三个月前,这些人还堵在她破屋前,用烂菜叶子砸她,骂她“克死父母的灾星”;三个月后,他们举着火把为她守夜,族老亲自给她递热姜茶。
她望着族老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林氏临终前塞给她的布包——里面有半块玉牌,和梦里女子手中的木牌纹路相似。
“谢族老。”她垂眸应了声,袖中青铜令牌硌得手腕生疼。回村的路被火把照得通亮。
张大锤走在她身侧,锄头扛得笔直,像面护着小鸡的老母鸡:“苏姑娘,我今晚就睡祠堂门口!那狗东西要是敢跑,我一锄头砸断他腿!”
二壮举着火把凑过来,火光映得他耳朵通红:“我也来!我娘说,苏姑娘是青竹村的福星,咱得把福星护好了!”
苏蘅望着他们泛着汗光的脸,突然笑了。
夜风卷着槐花香扑来,她摸了摸腕间的藤网——藤蔓正轻轻摩挲她的皮肤,像在说“别怕”。
夜更深时,苏蘅回到自己的破屋。月光从漏风的窗纸挤进来,在土炕上投下银白的斑。
她解下腕间藤网,藤蔓如灵蛇般游回竹筐,筐底的野菊立刻凑过来蹭她的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它们在说“霜影的瓶子里有怨气”。
她盯着窗台上的布包。那是林氏留下的,里面除了半块玉牌,还有件绣着灵檀花的旧衣裳。 白日里太忙没顾上看,此刻月光正好,她伸手要去解布包的绳结,指尖却突然顿住——布包的角落,露出半页泛黄的纸角。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苏蘅望着那纸角,突然想起霜影说的“你娘的”,想起梦里女子的绿裙,想起御苑枯梅的传闻。
她轻轻摸了摸纸角,月光在纸页上投下两个模糊的字——“南宫”。藤网在竹筐里发出轻响,像是催促,又像是警告。
苏蘅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突然明白:今晚的月光再亮,也照不亮那些被埋在岁月里的秘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