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半山村的家中,张诚仿佛瞬间从那个在全球学术界掀起惊涛骇浪、在国家级科研攻坚中运筹帷幄的“张研究员”,变回了那个可以被爷爷奶奶摸着脑袋、被弟弟缠着讲故事的“诚娃子”。外界的一切喧嚣、荣誉、压力,都被这座焕然一新的四合院那厚实的墙壁和温暖的亲情,牢牢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开始了一种与在北京和沈阳时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一种近乎“归隐”的、纯粹而悠闲的田园生活。
除夕这天,是整个四合院,乃至整个半山村最热闹的时候。
一大早,母亲李秀兰和几位早早过来帮忙的婶婶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大铁锅里的炖肉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案板上,父亲张建军展示着他难得的手艺,熟练地揉面、擀皮,准备包除夕的饺子;爷爷奶奶则坐在洒满阳光的堂屋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儿孙忙活,指挥着张磊贴春联、挂灯笼。
张诚也没有闲着,他被分配了一些“轻省”活计,比如帮忙洗菜,或者按照奶奶的“权威指示”,将新买的碗筷用开水烫洗一遍。他做得很认真,动作不紧不慢,享受着这种琐碎而充满烟火气的参与感。弟弟张磊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对哥哥充满了崇拜和依赖。
傍晚,华灯初上,年夜饭正式开始。巨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黄河大鲤鱼、寓意“吉祥如意”的炖土鸡、肥而不腻的西北扣碗、自家灌的香肠、还有各种精致的凉菜和炒菜,当然,最核心的还是那一盘盘元宝似的、热气腾腾的饺子。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虽然声音开得不大,但那熟悉的背景音更是增添了节日的氛围。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举杯共庆。爷爷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儿孙满堂,享受着这天伦之乐。父母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光彩。张诚也彻底放松下来,听着家人们聊着村里的变化、亲戚的近况、对新一年的期盼,他偶尔插上几句,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这顿年夜饭,吃的是团圆,品的是亲情,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人间至味。
守岁到午夜,村中鞭炮声、烟花声骤然密集起来,震耳欲聋,将夜空渲染得五彩斑斓。张诚和弟弟站在院子里,看着漫天华彩,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浓烈到极致的年味和喜庆。
大年初一,更是走家串户、拜年问候的高峰。天还没大亮,就有本家的叔伯、堂兄弟和左邻右舍陆续上门来给爷爷奶奶和父母拜年,自然也少不了要向张诚这位“大科学家”道声“新年好”。院子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糖果、瓜子、香烟招待着每一位来访的乡亲。张诚作为家里的一员,也陪着父母迎送,应对得体,没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这种浓厚的人情味格外真实和温暖。
初二是传统上女儿回娘家、亲戚互访的日子。张诚家更是门庭若市。不仅本家的亲戚来了,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甚至附近村子一些听说过他大名的乡邻,也都借着拜年的由头,想来亲眼见见这位“文曲星”。
家里准备的凳子不够用,很多人就站着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张诚的成就,乡亲们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着敬佩和羡慕。
“建军,秀兰,你们真是养了个好娃啊!给咱们老张家,给咱们整个大西北都长脸了!”
“诚娃子,你在外面干的那都是大事!咱们在电视上都看到了,了不起!”
“咱村的娃娃们,都以你为榜样哩!”
面对这些真诚甚至有些笨拙的赞誉,张诚的父母谦逊地回应着,脸上却难掩骄傲。张诚则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对于乡亲们好奇的提问,只要不涉及机密,他都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简单解释,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还特意关心了几位家里条件不太好的老人和孩子,让母亲额外包了些红包送去。
这一天的热闹,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它让张诚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乡梓之情的厚重,也体会到自己的成就给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带来的希望与激励。直到傍晚,人流才渐渐散去,院子里留下了满地的瓜子皮和糖纸,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烟草和饭菜味道的、独特的新年气息。
喧闹过后,从大年初三开始,生活终于逐渐回归了张诚所期盼的清净。
来访的客人明显少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爷爷奶奶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收拾着过年的剩菜,父亲和几个老友约着去村头下棋了,弟弟张磊则跑出去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放鞭炮玩耍。
张诚终于有了大把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他并没有给自己安排任何“任务”,而是真正开始了“悠闲从容”的生活。
早晨,他会睡到自然醒,听着窗外树枝上麻雀的啾鸣声起床。吃过母亲准备的、简单却暖胃的早餐(基本都是小米粥和过年的剩菜、剩下的饺子之类的),他便搬一把竹椅,坐在廊檐下,随意地翻看一些从北京带回来的、与专业无关的杂书,或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院子里那几株在寒冬中依旧挺拔的枣树,任由思绪放空,什么也不想。
下午,是他雷打不动的“散步时间”。他不再局限于自家的院子,而是信步由缰,走向村子四周那广阔的田野。
冬天的西北高原,田野里少了夏秋的繁盛,却别有一种苍茫、辽阔和宁静的美。土地大多裸露着,呈现一种深沉的黑褐色,上面覆盖着些许枯黄的草茎和未融的残雪。田埂上的杨树、柳树脱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遒劲的枝干,如同大地的筋骨,倔强地指向灰蓝色的天空。
他穿着母亲做的厚棉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田埂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寒风拂过面颊,带着泥土和干草的气息,清冽而提神。他走得很慢,目光悠远地掠过一片片平整过的土地,看着远处如同灰色带子般蜿蜒的新修公路,以及更远处起伏的、被淡淡雾气笼罩的山峦。
有时,他会遇到在田间地头查看冬小麦长势的村里的老人,便会停下来,和他们聊上几句。听他们感慨着土地平整后机械耕种的便利,念叨着开春后的墒情和打算,也听他们发自内心地感谢他给村子带来的变化。从这些朴实的交谈中,他能感受到一种与土地紧密相连的、坚韧而乐观的生命力。
有时,他也会走到村头那条小河旁。河面结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溜冰场。他看着那些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孩子们在冰面上嬉笑打闹,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河谷间回荡,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柔和的笑容。这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治愈。
夕阳西下时,他才慢悠悠地踱回家。身上带着田野的寒气,心里却装满了天地间的宁静与开阔。
接下来的半个月,日子便在这般悠闲从容的节奏中缓缓流淌。他帮母亲喂过院子里的鸡,陪父亲下过几盘象棋,指导弟弟做了几次寒假作业里最难的数学题,更多的是一个人独处,散步,看书,发呆。
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对他高速运转了太久的大脑而言,是最好的修复和滋养。他不再去主动触碰那些深奥的数学物理问题,仿佛将那个充满符号和逻辑的世界暂时封存了起来。然而,在这种极致的放松和与自然、乡土的亲密接触中,一些更深层次的、关于生命、宇宙、变化与永恒的模糊感悟,却如同地下的潜流,在不经意间悄然孕育、流淌。
这半个月的乡村生活,没有波澜,没有壮举,只有日升月落,炊烟袅袅,以及一份内心久违的、彻底的平和与自在。这对于张诚而言,是比任何奖项和突破都更加珍贵的新年礼物,也为他接下来注定不会平凡的征程,蓄满了最深沉而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