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陈秀安抚好后，等她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时域便走出了机舱，将空间留给了她们母女。
知道沈悦宁没死，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充斥在陈秀身体的每个角落，她的四肢百骸都是道不尽的开心和幽怨，沈悦宁看着陈秀白发苍苍的模样，只觉得心酸无比。
她想过她出事的消息传回国内后，陈秀会难过、会伤心，可是为了她想要的一切，她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她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陈秀会急速衰老成这副模样，在时域将照片发给她的那一刻，沈悦宁是震撼的。
可这种震撼比不过亲眼看到陈秀满头白发时的冲击力。
她伸手摸着陈秀的白发，哽咽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陈秀哀怨“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知道这一个多月来我怎么过的吗？我以为我见不到你，悦宁，妈妈活不下去了……”
“我找不到你，他们说你死了，我自己也没办法去反驳，我真的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浓烈的愧疚占据着沈悦宁整颗心，她不断的道歉，不断地安抚与解释。
等到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过劲了，陈秀看着沈悦宁清瘦的面庞，道“你和秦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
见沈悦宁敛眉，一副安静不说话的样子，陈秀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么多年，你在京城都是跟他在一起，无名无分的，为什么呀？”
陈秀不明白，不明白沈悦宁为什么愿意将自己那么多年美好的青春奉献给秦樾，做一个无名无分的情人，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喜欢吗？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可是妈妈就算我告诉你了，又能怎样呢？你不会同意的，就像我和‘陆青言’在一起你都不同意，更何况是秦樾，说出来也只是惹得你不快，让你不开心，也只会是争吵，我不想这样”
沈悦宁摇头，她看着陈秀眼角细碎的皱纹，认真的说“这些年我在京城发展，你在渝城生活，我们相隔两地，见面的时间那么少，我忙的厉害，电话短信回的也不勤，所以我不想因为这一件事，和你有了隔阂，每一次见面说话都是在吵架，这样很累，只会消耗我们之间的情绪……”
“……”
沈悦宁的这番回答太过真实，让陈秀无话可说，可她心里生气的厉害，咽不下这口闷气，她握着沈悦宁的手，望着她，有些期待哀求的说“是他逼你的对不对？是他逼你在一起的是不是？”
陈秀问，她不相信当初是沈悦宁自愿跟着秦樾的，在她看来，就算当初的沈悦宁有万般的不懂事，也不会愿意这样无名无分的跟着秦樾。
二十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正是虚荣、单纯，三言两语就会被骗的年纪，她想沈悦宁是被秦樾哄骗去的。
她不相信秦樾的话，只相信沈悦宁说的。
哪怕她这么固执偏见的认为这就是事实，可是在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跳个不停，有一种深切的不安感，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之中已经染上了几分乞求的神色，乞求着沈悦宁不要反驳自己的话。
看着陈秀眼中有些殷切的乞求，沈悦宁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推开了陈秀的手，默默的挪开自己的视线，看向机窗外的一切，她想，她要让陈秀失望了。
她蜜色好看的嘴唇轻启，带着一种打碎陈秀期盼的冷酷和一种冷静的理智道“秦樾没有逼我”
她声音不着痕迹的微顿“对不起妈妈，当初……是我自己要和秦樾在一起的，是我……算计的他”
陈秀眼底微弱的期待彻底的破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绝望，她失望看着沈悦宁“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那会儿才二十岁，这么可以这样不自爱？我从小到大供你读书，教育你的是去做一个男人的情人吗？”
“而且秦樾他有未婚妻了，你知不知道？你跟着他就是小三，你让我怎么抬得起头？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糊涂事？”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这样的选择你接受不了，可是我不是没有底线，我和秦樾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有订婚、我没有男朋友，所以我才选择和他在一起，我没有破坏、插足任何人的感情，我没有错！”沈悦宁辩解，她声音微微提高，情绪有些波动，她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妈妈我穷怕了！”
最后一句话，沈悦宁说的掷地有声，几乎在整个空荡的机舱里掷出回声来。
陈秀怔怔的看着沈悦宁，被她突然激烈、痛恨厌恶的情绪和神色猛然慑住，沈悦宁盯着陈秀的眼睛，目光直白、倔强、带着陈秀未曾见过的决心和强烈欲望，她的目光像是一束探照灯要望进陈秀的心里去。
看的陈秀心底忍不住的打了一个颤。
“妈妈，我真的穷怕了！”
沈悦宁再度重复这句话，又轻又缓，尾音像是带着钩子一样，带着一种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深倦到极致的厌恶与阴郁，她缓缓的叙述过去的一切，回首她过去不堪的一切：
“从小到大我都厌恶，厌恶我的出身、厌恶破旧的房子、厌恶这支离破碎的家，甚至有时候我也会厌恶你，厌恶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优渥的生活，明明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你也有你的不易，可我还是会忍不住的去对你产生怨恨的情绪，哪怕……你给予了我你所能给予的一切……”
这样的话太过伤人，以至于陈秀的脸色一白，面色摇摇欲坠。
可这就是事实，不是沈悦宁不懂她的辛苦、不是沈悦宁不会体谅她，可人就是拥有复杂情绪的动物。
哪怕我爱你，也不耽误我恨你，哪怕我理解你的不易、心疼你的所有，也不耽误我会对你滋生出怨恨的情绪。
在充分的理解之下，生出相反不该产生的矛盾情感，这就是沈悦宁对陈秀复杂感情的扭曲之处。
陈秀看着眼前神色平淡冷漠的沈悦宁，只觉得她无比陌生，她心痛道“我对你不够好吗？”
“好，妈妈，你对我当然好，可就是你能所给予我的一切和对我的好，会让我产生巨大的愧疚和自厌感，对我来说反倒像是一种窒息的惩罚，你给予我的一切，像是一种沉重的恩赐，一分一秒的都在提醒我，我在拖累你，我是一个麻烦……”
“我知道，一个女人赚钱很难，尤其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要付出的精力和面对的困难是翻倍的，我即便我知道，我理解，可我还是会忍不住的去怨恨你，讨厌你”
“因为从小到大我都记得，幼升小的时候，你捡了堂姐不要的破书包让我去上学，书包太破，同学都在笑我，我哭着问你能不能给我换一个新书包，你说你买不起；后来班上要交二十块钱的班费，你让我跟老师说不交行不行，就连班上集体的活动表演，需要统一穿着的服装费，你要让我跟老师说不交钱可不可以……”
“这样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磋磨这我的尊严，那时候太小，小孩子的自尊心太重，即使听了别人说了好多次你不容易，让我要理解你，我还是会忍不住的讨厌你，只记得住，同学的嘲笑和欺负……”
“后来大了点，上了初中、高中，你总问我为什么比不上别人，什么都不会，可你什么都没给我，又想我什么都会，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想要学的，你告诉我没有钱，我感兴趣、我有天赋的，你拼命打压，也告诉我没有钱去支持我，没有钱，太多事情都不被允许……”
“你说你有都不容易，我听在耳里，我想过打暑假工去帮你并补贴我自己，可却被你责骂，你说我不需要考虑钱的事情，只需要好好读书，所以我只能接受你的钱。我可我接受了你的钱，你又会念叨，问我为什么总是找你要钱，为什么不能帮你分担……”
只要一想到这些，哪怕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沈悦宁还是会感受到一股久违的窒息“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我就像是在过独木桥，帮你分担不行，不帮你分担也不行，怎么都平衡不了，你痛苦，我也痛苦”
这些事情太小，说出来也平平淡淡，没什么杀伤力，听起来就像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也不知道有哪里好委屈，好怨恨的，可这才是沈悦宁最无力的地方，这样的小事太多，每一样都刻骨铭心，都记忆深刻。
可真说出来，却发现不知道该说哪一件事，甚至大部分都会一下子被暂时忘掉，仅能说出来的，也因为言语太过贫乏，让人体会不了其中的痛苦与情绪，只觉得太过矫情。
她实在无法去声情并茂的去渲染她内心的感受和委屈，这些所经历过的事情，只有她自己清楚其中的情绪和遭受的伤害，别人无法体会。
沈悦宁眼眶泛红，眼泪一滴一滴的掉
“你一定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就值得我怨恨你了，我有时候会忍不住的想，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坏一点，这样我就能恨你，而不是对我好不够彻底，坏的不够彻底，每次我一讨厌你，怨恨你，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对你的埋怨又一下子烟消云散，或许不需要你对我好一点，等时间一长，我自己又忘了，又会心疼你，因为你是我妈，我没办法对你怨的那么浓郁、恨得那么深刻，因为你是我妈，所以我爱你比恨你多……”
沈悦宁想，这就是东亚家庭里，父母与孩子之间最复杂的情感，爱恨交织。
一边爱一边怨恨。
“我在你的身边成长，在你的抚育下深刻的体会到了没钱究竟有多痛苦，多可怕，‘穷’这个字贯穿了我的前半生，我对你的怨恨最终归根结底，也是因为钱！”
“尤其是那年你得癌，我四处给你筹钱，不断的求人，低三下四的哀求，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就和时域分手了吗？”
沈悦宁看着陈秀，抬手掌心将脸颊的泪水抹掉“因为她妈妈说，只要我跟时域分手，那么手术费剩下的二十万她补齐，可是后来她反悔了，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所以不得不打电话求到秦樾面前”
“也就是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不要再过这种没钱，四处求人的生活，我不想要下一次你再生病了，我拿不出一分钱，只会哭，只会责怪自己没用，我不想‘穷’这个字再贯穿我的后半生了，我真的受够了！！”
“我也不想再接受你的安排，我凭什么这辈子都过得平平淡淡的，凭什么？我不想要按照你的期许，找个稳定的工作，有个铁饭碗，然后找个老实的男人过完这一辈子”
沈悦宁倔强，又满眼不甘心的看着陈秀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如果我穷、我没有任何资本，长得也不好看，那么我认，你想要我过得生活是我最好的结局。可是如果我漂亮，有可以撑腰的资本，有人愿意给我买单、愿意帮助我，给我想要的生活，那么我为什么不接受？”
“我知道我不聪明，没脑子，可我还是想要搏一搏，因为我——不甘心！”
陈秀呼吸一滞，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声音微抖“所以你就跟秦樾在一起了？只是因为钱？所以那么没名没分，你也愿意？”
“是！”
沈悦宁回的毫不犹豫，她道“妈，你不要觉得我糊涂，人有关系就要利用，同样的，人有捷径就要走，我不是什么老实人，会活得那么规矩，那么有骨气”
“我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有个好事业，秦樾愿意帮我给我撑腰，我没有理由不接受”
“在京城他有钱有权，长得还帅，和他在一起，能换取我想要的一切，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所以……我不吃亏的”
话落，陈秀没控制住，一巴掌扇在了沈悦宁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