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乔建斌的病情,在经历了那次惊心动魄的痰堵窒息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折腾的气力,重新归于一种脆弱的平稳。专业的护工确实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他手法熟练地进行着拍背、排痰、被动活动,将并发症的风险降至最低。王亚珍也从最初的惶惶不安,到逐渐信任护工的专业判断,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甚至能在天气晴好的午后,被乔琳劝说着去楼下小花园散散步,晒晒太阳。
乔琳严格遵循着自己设定的界限。每天下午三点,她准时出现在病房,进行那独一无二的、融合了《青木养身功》气息的穴位按摩。这成了父子二人之间一种无声而深沉的交流仪式。她的指尖沉稳,气息温润,如同涓涓细流,持续滋养着父亲枯萎僵硬的经络。乔建斌浑浊的眼神在她按摩时,会变得格外专注,甚至偶尔会努力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千钧重量般,碰触一下女儿的手腕。那触碰短暂而笨拙,却胜过千言万语,传递着依赖、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紧密连接。
按摩结束,她便不再过多停留。轻声交代护工几句,或者安抚一下母亲的情绪,便拿起背包,果断离开那被药味和病痛笼罩的空间。转身的刹那,她会有意地做一个深呼吸,仿佛要将肺里沉郁的空气全部置换掉,然后步伐加快,走向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可以暂时喘息和思考的“避难所”——租住的小屋。
小屋的书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成了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与马可和约翰合作的、关于弗罗斯特数据中那个疑似全新拓扑相变的预印本,在经过数轮激烈的远程讨论和修改后,终于定稿,并投递了出去。当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乔琳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混合着成就感和疲惫的虚脱感笼罩了她。这项工作,是在父亲病情最反复、她身心俱疲的那段日子里,硬生生挤时间、榨精力完成的,其艰难程度,远超以往任何一项研究。
投递成功,只是第一步,如同将一颗种子抛入了学术的洪流,等待它的是未知的风雨与评判。但无论如何,她完成了。这不仅是一篇可能引起轰动的论文,更是她向自己、也向那个似乎想要将她彻底拖入泥潭的命运,证明的一件事——她乔琳,尚未沉没,仍有能力在学术的星空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几乎在预印本投出的第二天,那个高端咨询项目的尾款和一笔额外的奖金,也如期汇入了她的账户。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入账信息,乔琳的心跳平稳,没有太多激动,只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踏实感。这笔钱,意味着未来至少半年内,父亲的医药费、护工费、家庭开销,都将不再是她夜不能寐的根源。经济上的短暂松绑,带来的不仅是生存空间的拓展,更是心理上的巨大慰藉——她凭借自己的能力,暂时稳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开始允许自己,在守护父亲和完成必要咨询工作之外,拥有一些“奢侈”的、纯粹属于个人的时间。她重新捡起了因为父亲病重而中断的、对弗罗斯特后续数据的跟踪分析。虽然进度缓慢,但至少,她重新与那个最前沿的领域建立了连接。大脑里那些因为过度焦虑和疲惫而一度变得迟钝的区域,在重新接触到复杂物理问题时,仿佛被重新激活,虽然不复巅峰时期的敏锐,却也在一点点恢复着往日的活力。
体内的青莲本源,在这种相对规律、而非持续极限压榨的生活节奏下,也逐渐显露出更强的韧性。它流转时不再那么艰涩,那温润的滋养之力,似乎能更深入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修复着长期消耗带来的暗伤。她对食物的需求依然很大,但不再是那种机械的、只为果腹的填充。她开始有时间,也有心情,为自己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细嚼慢咽,感受食物本身的味道和能量转化的过程。这种对身体最基本的关照和满足,本身就是一种疗愈。
傍晚,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站在小屋的窗边。远处天际,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铺开一片绚烂却并不刺眼的暖光。她手中捧着那只青莲马克杯,杯里的水温热,暖意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
父亲的病情依旧沉重,未来的变数依然未知,学术道路上的竞争从未停歇。她的人生,依旧像一根绷紧的弦。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她不再是被动地、绝望地承受着一切。她为自己划定了一条新的轨道,虽然狭窄,却清晰可见。轨道的一头,系着病房里需要她守护的至亲;另一头,则连接着属于她自己的、广阔而迷人的思想星空。她在这条轨道上,艰难地、却也是坚定地平衡着,前行着。
青荷于淤泥浊水中,终于摸索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曲折却向上的生长路径。它的根,更深地扎入现实的土壤,汲取着责任与坚韧的养分;它的叶,则在每一次短暂的喘息中,努力探出水面,承接阳光雨露,积蓄着破水而出、真正耀眼的力量。
新轨已铺就,前路漫漫,而她,已准备好在这双轨之上,继续她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