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阁内,那场几乎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虽已暂时平息,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与寒风,却隔不断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后怕。林噙霜受了惊吓,又哭了一场,此刻已服下安神汤,在墨兰的轻声安抚下昏沉睡去,只是睡梦中仍不时惊悸。
长枫独自坐在外间,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死死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白日里母亲被粗使婆子扭押、牙婆那双粗糙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检查评点、母亲凄厉的哭喊与绝望的眼神……这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
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与屈辱中,妹妹墨兰那日对他说的、他曾以为有些危言耸听的话,此刻如同惊雷般,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你以为,若你科举无望,碌碌无为,父亲还会永远看重你吗?盛家将来是长柏哥哥当家,王大娘子掌权!到那时,你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手心得向上,等着他们施舍度日,那滋味,会比今日那些农人好上多少?”
当时他或许还有一丝不服与侥幸,可今日,当父亲归来,面对母亲的“罪行”与王大娘子的步步紧逼时,那一瞬间的沉默与权衡,让长枫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若非自己此番言论意外得了官家青眼,让父亲看到了价值,今日母亲的结局,恐怕真的难逃被发卖的命运!父亲再宠爱母亲,在触及家族根本、面对强势正室时,那份宠爱是何等脆弱!
墨兰那近乎残忍的清醒声音继续在他脑中回荡:
“阿娘是妾室!妾通买卖!届时,若主母看她不顺眼,随便找个由头,是打是杀,还是发卖出去,谁能护得住她?父亲吗?父亲会为了一个无用的儿子和一个失了宠的妾室,去开罪未来的当家人和正室夫人吗?”
“妾通买卖”……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得他浑身发冷。今日,他亲眼见证了这四个字背后血淋淋的现实!若非……若非他还有那么一点用……
最后,墨兰指向她自己和幼弟的目光,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而我,盛家庶女,若家族不再需要为我谋划更好的姻缘,父亲随手将我许给一个家徒四壁、前途未卜的穷苦举人,或是更不堪的人,去过那今日不知明日粮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可能?”
“还有长榆,我们的幼弟。若你我不成器,他便是下一个你!甚至,因为兄长无能,他的处境会比你现在更加艰难!你忍心看他重复你的老路,甚至更不堪吗?”
当时他只觉妹妹想得太过悲观,如今想来,句句都是他们林栖阁可能面临的、最真实、最残酷的未来!今日母亲之事,便是最响亮的警钟!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与炽热交织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寒意来自于对自身处境、对母亲与弟妹未来命运的清醒认知;炽热,则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心底最深处燃起的、不甘屈服、誓要挣脱这命运的熊熊烈火!
他不能再浑浑噩噩了!不能再满足于父亲偶尔的夸赞和那点可怜的、随时可能收回的“看重”!他必须拥有实实在在的、让人无法忽视的价值!科举功名,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晋身之阶!只有他自己立住了,才能真正成为母亲、妹妹、幼弟的依靠,才能让他们在这深宅大院中,拥有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时刻担心被发卖、被随意婚配的底气和尊严!
“哥哥。”墨兰(青荷)不知何时已从内室出来,站在他身后,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阿娘睡下了。”
长枫猛地回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迷茫或短暂的激愤,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坚硬的决心。他看着妹妹沉静的面容,喉头哽咽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无比的誓言:“妹妹,从前是哥哥糊涂……从今往后,我盛长枫,定当竭尽全力,金榜题名!绝不让今日之事,再有重演的可能!绝不让你们……再受今日之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每一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
墨兰(青荷)看着他眼中那簇被残酷现实淬炼出的火焰,知道兄长这一次,是真的蜕变了。她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只是轻声道:“夜深了,哥哥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路要走。”
她转身,体内青莲本源温顺流淌,抚平着因白日风波而起的细微涟漪。她知道,经此一役,兄长这棵曾被风雨摧折的树,已将根须更深地扎入了现实的土壤。外在的磨难如同淬火的冰水,虽带来刺骨之痛,却也让他这把剑的锋芒,初现于世。
林栖阁的未来,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执剑之人,已然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