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孙大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土路上带着回响，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车身因为刚才急刹的惯性，还轻微地晃动着。他扭过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后座的林曼依，那眼神里的愤怒和不敢置信，像两把刀子。
林曼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震住了。她靠在后座上，身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急刹而阵阵抽痛，但她顾不上了。
她看着孙大成，虚弱地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我是亲身经历者，我的判断难道没有依据吗？”
“你那不叫判断，叫冤枉好人！”
孙大成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哪里懂什么特务接头暗号！‘当归’，就是盼着我早点回去！就这么简单！你们这些搞政治的，心怎么就这么复杂！”
“复杂？孙大成，这是地下工作，不是儿戏！”
林曼依也拔高了声音，牵动了腹部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哥哥的身份一旦暴露，你知道后果吗？皖南的整个地下组织都可能被连根拔起！为了保护他，为了保护更多的同志，把一个怀疑对象控制起来，进行审查，这难道不应该吗？”
孙大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握着方向盘，他看着林曼依那张因为痛苦和执拗而显得苍白固执的脸，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失望。
他以为，他们是同志，是一路人。他刚刚才杀了两个人，手上还带着血腥气，为的就是保护她，保护哥哥，也保护远在柳树湾的王玉霞。可到头来，他舍命救下的同志，转眼就要把枪口对准他最想保护的人。
他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猛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你干什么去？”林曼依问道。
孙大成没理她，径直走到路边，一脚把一块碍事的石头踢进了旁边的水沟里，发泄着心里的憋闷。他站在路边，点了根烟，沉默地抽着。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林曼依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她靠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身体的剧痛和心里的绞痛混在一起，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根烟抽完，孙大成把烟头狠狠地踩灭在泥地里。他回到车上，一言不发，重新发动了汽车。但车子没有再往前开，而是调转方向，朝县城外的一个岔路口驶去。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小镇的牲口市场外。孙大成把车钥匙拔下来，扔在座位上，然后走到后门，拉开车门，对林曼依说：“下车。”
林曼依不解地看着他。
“这车太扎眼，我们换个方式走。”
孙大成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她半扶半抱地弄下了车。他把自己的外套更严实地裹在林曼依身上，遮住她身上的血迹，然后大步走进市场，很快就跟一个老农谈好了价钱，买下了一辆带棚子的马车。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孙大成坐在前面赶着车，背影挺得笔直，像一尊石像。
林曼依躺在后面的干草上，马车的颠簸让她身上的伤口一下下地疼，但她还是挣扎着开口了。
“孙大成，我们谈谈。”
孙大成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对她有感情，但个人感情不能凌驾于革命原则之上。”
林曼依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再重申一遍，我只是怀疑。为了保护你哥哥的安全，这个险我们冒不起。先把她带到山上，和外界隔离开，等我们查明了真相，如果她真是无辜的，我们再把她放了，跟她道歉。这不对吗？”
孙大成的肩膀动了一下，他终于勒住了马。马车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车棚阴影里的林曼依，眼神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林政委，咱们先不说革不革命的事。我只告诉你一句，谁要是敢对王玉霞不利，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孙大成就跟谁对着干，我一定会护着她！”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林曼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她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感情这个孙大成，对革命的忠诚，还不如对一个女人。那个叫王玉霞的女人，在他心里，竟然比组织，比同志，比他哥哥的安危都重要。
“你……”
林曼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要背叛革命？”
“我没入党，算不上叛变。”
孙大成的语气依旧冰冷。
“还有，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她就是我的命！也不要跟我谈什么前途，我只想回到她身边，守着她，让她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和决绝。
“道不同不相为谋。”
孙大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样吧，我把你安全送到天门山，然后我就下山。我要回柳树湾，我要护着她。”
林曼依彻底无语了。身体上的伤口在流血，心里的伤口也在流血，后者比前者更痛。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孙大成对王玉霞的感情，是任何事情都无法取代的。他可以为了同志杀人，也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放弃他刚刚选择的道路。
她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和羡慕。如果这一生，也有个像孙大成这样的男人，这样不顾一切地守护自己，那她应该是幸福的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掐灭了。她是革命者，不能有这种软弱的想法。
剩下的路，两人再没有一句话。
半夜时分，马车到了天门山下的渡口。孙大成找来船，将林曼依扶上船，两人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夜色中，向着山上的营地划去。
山上的哨兵看到是孙大成和林曼依，连忙迎了上来。当他们看到林曼依浑身是血，被孙大成半抱着的样子时，都大吃一惊。
文志远闻讯赶来，看到林曼依的惨状，脸色瞬间就变了：“政委！这是怎么了？”
“回屋再说，先找个地方让她躺下，找个懂医的来！”
孙大成沉声吩咐道。
很快，林曼依被安顿在一间屋子里，卫生员正在紧张地为她处理伤口。文志远把孙大成拉到屋外，急切地问：“大成，到底怎么回事？政委怎么会伤成这样？”
孙大成简单地把林曼依被捕、自己受哥哥之托去处理后续的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他杀人的细节，只说是他哥哥把人处理了。
文志远听得心惊肉跳，既后怕又庆幸：“太险了！幸亏你哥哥……这么说，你哥哥是咱们的同志？”
“是。”
孙大成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看着文志远，平静地说道。
“文教导，我把政委安全送回来了。我也要走了。”
“走？去哪？”
文志远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山，回柳树湾。”
文志远差点惊掉了下巴。他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下山？大成，你开什么玩笑！你刚立了大功，救了政委，现在队伍正需要你，你怎么能走？”
“我不是在开玩笑。”
孙大成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我必须回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文志远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看看屋里正被救治的林曼依，又看看眼前态度坚决的孙大成，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孙队长要走”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在营地里传开了。那些刚刚结束站岗、准备休息的游击队员，还有一些被惊醒的队员，都围了过来。
“队长，你要走？”
李闯王第一个冲上来，他脸上满是焦急和不解。
“为啥啊？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不关你们的事。”
孙大成看着这些朴实的脸，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队员，外号“老枪”，也挤了过来说：“大成兄弟，不，孙队长。咱们一起训练，一起打逃兵，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你要去哪啊？这山外面，到处都是敌人，你一个人多危险！”
“是啊，队长！你走了，谁教我们练拳？谁带我们操练？”
“队长，你不能走！咱们特战队刚成立，你是主心骨，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挽留。他们是真的舍不得孙大成。
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虽然话不多，但本事大，没架子，对兄弟们都实实在在。
他教的格斗技巧，在好几次遭遇战中都救了大家的命。在他们心里，孙大成就是天门山队伍的一根顶梁柱。
文志远看着这场景，心里又急又乱。他拉住孙大成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大成，你冷静点！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原因，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清楚？你和政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同志，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他想不通，孙大成冒着生命危险把林曼依救回来，这说明他们之间没有矛盾。可为什么一回到山上，就要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孙大成被队员们围在中间，他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任凭大家怎么说，他只是沉默。
他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他们的政委，要抓他孙大成的女人吗？
“都让开！”
孙大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围着他的队员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了。”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听文教导和林政委的指挥。”
“不行！我们不让你走！”李闯王又一次站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眼睛都红了。
“队长，你要是真想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对！我们不让你走！”
其他队员也跟着附和，重新围了上来，把路堵得死死的。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林曼依虚弱但清晰的声音。
“行了！都别闹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回头望向屋门。
卫生员扶着林曼依，出现在门口。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缠着绷带，站都站不稳，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看着被队员们围在中间的孙大成，缓缓说道：“我们意见不合，在一起工作也很麻烦！就让他下山吧！”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文志远急得直搓手，他几步走到林曼依身边，低声说：“政委，你这是干什么？这不……这不是卸磨杀驴吗？大成他刚把你救回来啊！”
他实在想不明白，林曼依浑身是伤，是孙大成送回来的，这里面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以至于要用“意见不合”这种理由把人赶走？
这话说出去，岂不是寒了所有战士的心？
林曼依没有理会文志远，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孙大成身上。她说出这句话，等于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给了孙大成一个台阶，也给了这件事一个官方的定论。
她不能让队伍因为这件事而产生分裂和猜忌。
队员们都愣住了，他们看看林政委，又看看孙队长，脑子彻底乱了。他们不相信孙队长会和政委有什么“意见不合”，但这是政委亲口说的话，他们又不能不听。
有了林曼依的这句话，围着孙大成的人墙，终于无奈地、不情愿地裂开了一条缝。
孙大成深深地看了林曼依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决绝，也有一丝歉意。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冲着文志远和周围的队员们抱了抱拳，然后转过身，大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他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走得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的黑暗中。
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唉！”
文志远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满脸的痛心和无奈。他知道，天门山游击队，失去了一位真正的猛将。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意见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