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黎明前最深的墨色笼罩四野。废弃磨坊内短暂的死寂被黄天越沉冷的声音打破:“走!”
一个字,重若千钧。
杜莺歌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靠在墙边、气息微乱却已敛去所有情绪波动的欧阳晓晓——或者说,那位身负血海深仇、自称药王谷谷主欧阳珏之女的女子。她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跟上。”
欧阳晓晓并未去扶那只手,她只是抬起眼,那双曾盛满无辜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冷冷扫过杜莺歌,自己撑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站直了身体。宽大破损的云锦衣袖滑下,遮住了肘弯上方那暗红色的七星海棠印记,仿佛遮住了一段血淋淋的过往。她步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跟在杜莺歌身后,走向磨坊门口。
梁卉紧抿着唇,药囊在她腰间晃荡,清苦的气息似乎也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走在欧阳晓晓身侧,目光几次掠过对方苍白却挺直的脊背,那烙印的图案在她脑中反复灼烧。药王谷的嫡系血裔秘印…失传的七星海棠印…师父临终前语焉不详的悲叹…无数碎片在混乱冲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上官燕舞早已收好那张神秘皮纸,与黄天越并肩立于门边。寒风卷着雪粒灌入,扑打在脸上,刺骨冰凉。黄天越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门外茫茫雪幕,确认着最后的痕迹是否已被风雪彻底掩埋,随即朝上官燕舞微微颔首。
“黑水渡。”上官燕舞低语,声音被风扯碎。
没有多余言语,五道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再次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严寒。这一次,队伍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无形的裂痕在沉默中蔓延。黄天越依旧在前,身影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极浅,每一步都踏在嶙峋怪石或枯树根部,巧妙地避开了松软的雪层。上官燕舞与他保持着默契的距离,负责侧翼警戒,软剑“流风”的剑柄在她手中紧握,感知提升到了极致。
梁卉居中,步伐带着药王谷特有的轻灵。杜莺歌断后,她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留意着欧阳晓晓的“虚弱”,而是带着审视与警惕,如同盯着一柄不知何时会出鞘的毒刃。欧阳晓晓夹在梁卉与杜莺歌之间,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一切情绪,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偶尔踉跄,也不再刻意寻求搀扶,只凭一股倔强稳住身形。风雪抽打着她破损的衣衫,单薄的身影在苍茫中显得格外孤寂,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决绝。
风雪在接近黎明时达到了顶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丈。脚下的路愈发崎岖难辨,陡峭的山势在左侧拔地而起,右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只闻寒风在谷底凄厉呼啸的回响。
“转向东南,下河谷!”黄天越的声音穿透风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众人紧随其后,沿着一条被厚厚积雪覆盖、几近消失的羊肠小径,艰难地向地势低洼处盘旋而下。越往下走,刺骨的寒风似乎被两侧陡峭的山崖阻挡了一些,但一种更加阴湿、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寒意却从谷底蒸腾上来,黏腻地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风声也变了调,不再是高亢的呼啸,而是低沉、呜咽,夹杂着水流沉闷的撞击声。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谷底。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包括黄天越和上官燕舞,都不由得心头一凛。
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在谷底,河水并非清澈,也非浑浊,而是一种诡异的、近乎凝固的深铁锈色!水面波澜不兴,如同巨大的、死去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幕和两岸狰狞扭曲的枯树。河岸两侧,是大片大片黑黢黢的泥沼,无数嶙峋怪异的黑色礁石从泥沼中探出,如同巨兽腐烂后露出的嶙峋骨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那是水腥、泥沼腐殖质、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直冲脑门。
更诡异的是,河面上,距离岸边数十丈远的地方,漂浮着大片大片浓稠的、灰白色的雾气。雾气翻滚涌动,像有生命般,缓慢地吞噬着河面,将河流深处完全遮蔽。雾气边缘,靠近河岸较浅的水域,隐约可见一些惨白色的、形态扭曲的水草随着水波蠕动,水草间,偶尔有暗影一闪而逝,速度快得看不清形状,只留下几串细密的水泡。
“黑水渡…”杜莺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鬼地方…名不虚传。”她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软剑,仿佛那腥臭的空气里隐藏着致命的威胁。
梁卉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迅速从药囊中取出几粒淡黄色的药丸,分发给众人:“含在舌下,这里的瘴气有毒,虽不烈,但吸入久了会头晕目眩,气血迟滞。”她将药丸递给欧阳晓晓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眼神复杂。
欧阳晓晓沉默地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放入口中。她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河面上那片翻滚的灰白浓雾,瞳孔深处似乎有幽光闪烁,不知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
黄天越蹲下身,从岸边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黑色薄石片,手腕一抖,石片旋转着,划破死寂的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河面浓雾区域。
噗!
石片刚触及那灰白浓雾的边缘,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棉花墙,去势骤减。紧接着,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起!只见那石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表面迅速变得坑坑洼洼,腾起几缕极淡的青烟,几个呼吸间,竟被腐蚀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最终无力地坠入铁锈色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蚀骨雾!”梁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后怕,“传说这雾是黑水河中沉埋的无数矿物与腐尸怨气经年累月形成,能蚀金腐骨!难怪叫黑水渡,这河,这雾,根本就是绝地!”
上官燕舞眉头紧锁:“渡口在何处?难道我们要游过去不成?”她看向那翻滚的毒雾,即便以她的功力,也绝不敢轻易尝试。
“渡口在前方三里处。”黄天越站起身,指向河流下游一个被巨大黑色礁石半掩的方向,“那里有摆渡人,世代相传,只有他们知晓如何在雾中穿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但此地凶险,绝不止在河面。跟紧我,踩我的脚印,一步不可错!”
他当先迈步,沿着那条狭窄、被黑色泥泞和滑腻青苔覆盖的河岸小径向下游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选择的落脚点都是相对坚实、远离泥沼水洼的礁石或裸露的树根。上官燕舞紧随其后,步法轻盈,落地无声。梁卉和杜莺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踩着前人的足迹。欧阳晓晓走在最后,她低着头,步履显得有些沉重,似乎方才与黄天越的交手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消耗了她太多心力,每一步都走得颇为吃力。
河岸的小径蜿蜒曲折,紧贴着陡峭的山崖和深不可测的泥沼。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重,灰白色的毒雾在河面上翻涌,距离岸边不过数丈之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死寂中,只有众人踩踏泥泞和水波偶尔拍打礁石的沉闷声响。
“小心水洼!”梁卉突然低声示警。
只见前方一处看似平静的浅水洼,浑浊的水面下,密密麻麻蠕动着无数针尖大小、通体漆黑的虫子,它们聚集在水底一层灰白色的絮状物上,贪婪地啃噬着。
“尸水蛭…”梁卉脸色凝重,“沾上一点,就能钻进皮肉,吸食精血骨髓,极难拔除。”
众人无不凛然,更加小心地避开任何可疑的水域。然而,就在他们绕过一片密集的、形如枯爪的黑色灌木丛时,异变陡生!
嗤嗤嗤——!
数道细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极其突兀地从众人头顶上方、那片紧挨着河岸的陡峭山崖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领头的黄天越或上官燕舞,而是直指队伍中段——梁卉和紧跟在后的欧阳晓晓!
暗器细如牛毛,颜色漆黑,融入昏暗的光线中极难察觉!其上闪烁着幽蓝的微光,显然淬有剧毒!
“小心头顶!”杜莺歌断后,视角最宽,反应也最快!她厉叱出声的同时,腰间软剑已然如银蛇出洞,剑光暴涨,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光网,护向梁卉和欧阳晓晓头顶!剑风凌厉,将射向梁卉的数枚毒针尽数搅碎震飞!
然而,袭击者的目标似乎本就是虚晃一枪!就在杜莺歌挥剑格挡梁卉头顶暗器的刹那,另外数道更刁钻、更迅疾的黑影,如同毒蛇的獠牙,贴着地面,自那片黑色灌木丛的根部死角无声射出!目标,赫然是刚刚绕过灌木丛、脚步似乎因疲惫而稍显迟滞的欧阳晓晓的双腿!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杜莺歌剑势已出、旧力未收、新力未生,梁卉被上方暗器吸引注意力的瞬间!
欧阳晓晓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步,眼看就要踏入那片致命的毒针覆盖范围!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欧阳晓晓身侧!是黄天越!他甚至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暗器破空声响起、杜莺歌示警的同时,他的身形已如鬼魅般折返!
他没有用剑。
右手五指箕张,掌心朝下,一股磅礴浩瀚、至刚至阳的沛然内劲轰然爆发!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无形的、炽热的气浪以他的手掌为中心猛地向下压去!
轰!
地面上的积雪、泥泞、青苔瞬间被这股刚猛无俦的掌力压得向下凹陷尺许!那几枚贴着地面射来的淬毒黑针,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金刚气墙,去势戛然而止!针尖上幽蓝的毒芒在接触到那股纯阳掌力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黯淡、湮灭!细针本身则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拍进泥泞深处,踪迹全无!
与此同时,黄天越左手并指如剑,快如闪电,凌空向上斜斜一划!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赤金色指风离体而出,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精准无比地射入崖壁上方那片投下阴影的凹槽处!
噗!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崖壁阴影中传来,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具穿着紧身黑色水靠、蒙着面罩的尸体从数丈高的崖壁上直挺挺地栽落下来,“噗通”一声砸进岸边的浅水洼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尸体胸口一个焦黑的孔洞,前后通透,边缘竟有熔融的痕迹!
从暗器突袭到刺客毙命,不过眨眼之间!
“好…好霸道的纯阳指力…”杜莺歌看得心头剧震,她自忖自己的剑虽快,但在那种角度、那种距离下,要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潜伏在崖壁上的刺客,绝无可能。黄天越的反应速度和出手的精准、霸道,让她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位年轻剑客深不可测的实力。
梁卉也惊魂甫定,感激地看了一眼挡在她身前的杜莺歌和瞬间解决危机的黄天越。她下意识地看向被黄天越护在身侧的欧阳晓晓。
欧阳晓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呆了,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她一只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漂浮在水洼里的黑衣尸体,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没事吧?”黄天越收回手,声音依旧沉静,目光却锐利如电,扫视着崖壁和水面。
“没…没事…”欧阳晓晓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细若蚊呐。她低下头,避开黄天越审视的目光,身体似乎因为恐惧和寒冷抖得更厉害了。
“此地不宜停留!”上官燕舞已掠至崖壁下方,警惕地扫视着上方和四周,“刺客只有一人?还是投石问路?”她看向黄天越。
黄天越的目光在那具尸体和水洼里啃噬的尸水蛭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扫过欧阳晓晓苍白惊恐的脸,最终落在前方翻滚的毒雾上。他眉头微蹙,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极其细微的残留气息。
“一人。”他肯定道,随即指向下游,“走!加快速度!”
队伍再次移动,气氛比之前更加紧张。黄天越和上官燕舞的警戒提升到了极致。梁卉紧跟在杜莺歌身后,心有余悸。杜莺歌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微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侧的崖壁和灌木丛。
欧阳晓晓依旧走在最后,她的喘息似乎平复了一些,但脚步依旧虚浮。没人注意到,在她捂着胸口、看似因惊吓而颤抖的手指缝隙间,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悄无声息地飘落,混入了脚下污浊的泥泞之中。她的眼底深处,那抹幽光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又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河道在前方拐了一个急弯。浓重的灰白毒雾在这里被一股强劲的穿堂风稍稍吹散了些许,露出了前方景象的一角。
一座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破败的木制栈桥,如同垂死巨兽的骨架,歪歪斜斜地延伸向河心。栈桥尽头,一艘形制古怪的小船静静泊在铁锈色的河水中。
船体狭长,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木材打造,表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腐蚀痕迹,显得异常陈旧。船头尖锐,高高翘起,雕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似兽非兽的狰狞头像。船身两侧,各探出三支粗长的黑色船桨,桨叶宽大厚实,同样布满蚀痕。整艘船散发着一种与这黑水河浑然一体的阴森死寂气息。
一个身影佝偻着,披着厚重的、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蓑衣,头戴宽大的斗笠,低垂着头,如同雕像般坐在船尾。他手中握着一根同样漆黑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暗黄色晶体的长篙。篙尖没入铁锈色的河水中,纹丝不动。正是那传说中的黑水渡摆渡人。
众人停在栈桥入口。腥臭的气息和毒雾的阴冷感扑面而来。
“渡河。”黄天越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雾。
那佝偻的摆渡人缓缓抬起了头。
斗笠下,并非想象中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而是一张覆盖着半边脸的、冰冷光滑的青铜面具!面具只露出下颌和一双眼睛。那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是一种诡异的灰白色,毫无生气,如同死鱼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黄天越。没有询问,没有回应,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而迟滞,仿佛生锈的机关。手中的黑篙从河水中抽出,带起几滴粘稠的铁锈色水珠。篙尖那颗暗黄色的浑浊晶体,在昏暗中散发出极其微弱、令人不安的光芒。
他朝着船头,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这诡异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底发毛。
黄天越眼神沉凝,没有丝毫犹豫,当先踏上那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栈桥。上官燕舞紧随其后。梁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也跟了上去。杜莺歌握紧剑柄,警惕地注视着那青铜面具人,护着梁卉前行。
轮到欧阳晓晓。她站在栈桥边,望着那艘死气沉沉的怪船和戴着青铜面具的摆渡人,身体似乎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她犹豫着,脚步踟蹰不前。
“走!”杜莺歌回头,冷声催促,眼神锐利。
欧阳晓晓浑身一颤,仿佛被那声音刺醒。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一步踏上了摇晃的栈桥。就在她踏上栈桥木板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晃,似乎脚下一软,整个人竟直挺挺地向前扑倒下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扑倒的方向,正是栈桥边缘!下方,就是那翻滚着灰白毒雾、铁锈色、深不见底的黑水河!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在她身体即将栽出栈桥的前一瞬,牢牢抓住了她的后衣领!
是黄天越!
他不知何时已转身,站在栈桥中部,出手如电。强劲的力道将欧阳晓晓猛地拽回栈桥中央。
欧阳晓晓踉跄几步才站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脸上毫无人色,看向黄天越的眼神充满了后怕与感激,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黄天越却已松开了手,眼神冰冷地扫过她因惊吓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苍白面容,并未多言,只吐出两个字:“站稳。” 随即转身,不再看她,继续向船头走去。
上官燕舞和梁卉也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一幕,眼神各异。杜莺歌眉头紧锁,盯着欧阳晓晓,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欧阳晓晓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她默默跟在众人身后,走向那艘如同幽冥渡船般的怪舟。
戴着青铜面具的摆渡人,自始至终,如同真正的木偶,那对灰白色的死鱼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毫无波澜。
五人终于踏上那艘漆黑狭长的小船。船身比想象中更稳,如同漂浮在粘稠的油脂上。
摆渡人立在船尾,手中的黑篙无声地插入铁锈色的河水。篙尖那颗暗黄晶体接触水面的瞬间,一圈圈微弱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暗黄色涟漪荡漾开来,奇异地将周围试图涌过来的灰白色毒雾排斥开尺许距离。
黑篙摇动,怪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雾深处。岸边的景象瞬间被翻滚的灰白吞噬,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雾墙和脚下粘稠如血的河水。
青铜面具人沉默地撑篙,动作机械而精准。船上死寂一片,只有船桨拨动河水发出的、沉闷而粘腻的哗啦声。
黄天越站在船头最前,身形挺拔如标枪,目光穿透浓雾,似乎在捕捉着水面下和雾气中的任何一丝异动。上官燕舞立于他身侧稍后,手按剑柄,全身气机内敛,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梁卉和杜莺歌坐在船舱中间,背靠着冰冷的船板,神经紧绷。欧阳晓晓则蜷缩在船舱最角落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仍在轻微地颤抖,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时间在死寂和浓雾中缓慢流逝。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灰白色的雾墙似乎稍稍稀薄了一些,隐约可见前方对岸模糊的、被积雪覆盖的黑色礁石轮廓时——
异变再生!
没有任何征兆,船尾那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青铜面具摆渡人,握着黑篙的手,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下压了压篙尖!
篙尖那颗暗黄色的浑浊晶体,光芒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几乎就在这光芒闪动的同一刹那!
哗啦——轰!
船身左侧,原本死寂的铁锈色河水猛地炸开一道巨大的水柱!一条粗逾水桶、布满暗绿色粘滑鳞片、形似巨蟒却长着狰狞骨刺和一对短小利爪的怪物破水而出!它张开的巨口中獠牙密布,喷吐着腥臭的墨绿色毒涎,带着一股狂暴的腥风,直扑向船头——黄天越和上官燕舞!
而船身右侧,浓稠的毒雾深处,三道快如鬼魅的黑色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踏着翻滚的雾浪疾射而来!他们手中细长的分水刺闪烁着幽蓝的寒光,角度刁钻狠辣,分别刺向船舱中央的梁卉、杜莺歌,以及蜷缩在角落的欧阳晓晓!攻势凌厉,配合水怪,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显然蓄谋已久!
水怪咆哮,毒刺破空!死亡的阴影瞬间将整艘小船完全笼罩!
“找死!”
黄天越一声冷喝,如同九霄龙吟,在浓雾死水中炸响!面对那扑来的狰狞水怪,他竟不闪不避!右手五指瞬间紧握成拳!一股炽烈霸道、仿佛能焚尽八荒的纯阳罡气轰然爆发,凝聚于拳锋之上!整个拳头刹那间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将周围的雾气都灼烧得滋滋作响!
一拳!
简简单单,毫无花哨的一记直拳,迎向水怪那布满獠牙的巨口!
拳风所过之处,空气被极致压缩,发出沉闷的爆鸣!那浓稠的灰白毒雾竟被这纯粹到极点的力量与热量硬生生排开、撕裂!
轰隆!!!
拳锋与獠牙悍然相撞!
没有僵持!
那看似凶悍无匹的怪物头颅,在接触拳锋的瞬间,如同被烧红的铁棍捅入的冰雪!坚硬的骨刺寸寸断裂!布满粘液的鳞片和血肉在极致的高温与无匹的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瞬间焦黑、碳化、然后——爆裂开来!
漫天腥臭的墨绿色血雨和焦糊的碎肉四散飞溅!水怪庞大的身躯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生物的惨嚎,如同被抽掉了脊骨,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倒冲之力,轰然砸回铁锈色的河水之中,激起滔天巨浪!粘稠的河水被墨绿色的血液和焦糊的肉块迅速染成一片污浊!
一拳!仅仅一拳!凶威赫赫的河怪,毙!
与此同时,上官燕舞的身影在黄天越出拳的瞬间已如轻烟般飘起!面对那三道分水刺的致命袭杀,她手中的“流风”软剑终于出鞘!
剑光乍现!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三道细如发丝、几乎融入浓雾的银线一闪而逝!如同寒夜中最冷冽的流星,精准地划过空间。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极点的金属断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三柄淬毒的分水刺,在距离目标尚有数尺之遥时,便被那快得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剑光精准地从中削断!断口平滑如镜!
三个踏雾而来的黑衣刺客身形猛地一滞,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们甚至没看清剑从何来!死亡的寒意已顺着断刃蔓延至全身!
上官燕舞的身影在空中一个优雅至极的回旋,如同穿花蝴蝶,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流风剑在她手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
噗!噗!噗!
三颗戴着黑色面罩的头颅高高飞起!断颈处血箭狂喷数尺!无头的尸体被剑势带起的劲风扫得倒飞出去,“噗通噗通”砸入翻滚的铁锈色河水中,瞬间被贪婪的尸水蛭覆盖!
兔起鹘落,生死一瞬!
从水怪扑出、刺客现身,到水怪爆头、刺客授首,不过短短两个呼吸!
船身剧烈摇晃,墨绿色的血水和刺客的鲜血在船舷上流淌。杜莺歌的剑才刚拔出一半,梁卉的银针捏在指间尚未来得及发出。蜷缩在角落的欧阳晓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戮彻底吓懵了,身体抖如筛糠,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将头埋得更深。
船尾,那戴着青铜面具的摆渡人,依旧如同泥塑木雕。握着黑篙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袭杀与他毫无关系。只有那双灰白色的死鱼眼,在斗笠的阴影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似乎掠过船头黄天越那缓缓收回、指缝间还蒸腾着丝丝白气的拳头,又扫过船舷边持剑而立、衣袂飘飞、眼神冷冽如冰的上官燕舞。
最后,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在船舱角落那个因极度“恐惧”而蜷缩颤抖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浓雾翻滚,死水无声。唯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铁锈色的河面上弥漫开来,又被翻涌的灰白雾气缓缓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