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空碗,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雨幕中无声地凝视着沈知微。
嘲弄,且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恶意。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沈知微心中成型——秦婉儿不是在销毁罪证,她是在引导自己“发现”罪证。
乌头碱是剧毒,更是明晃晃的靶子,她们故意让这个靶子被轻易射中,就是为了掩盖一柄藏得更深的,淬着慢性剧毒的刀。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是一击毙命,而是温水煮蛙,让你在无知无觉中走向衰亡。
“小蝉,”沈知微回到自己的药庐,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立刻去办一件事,不许惊动任何人。”
她压低声音,在自己最信任的文书助理耳边飞快地交代了几句。
小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看着沈知微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沈知微则将自己关进了那间临时的“化验室”,将从东厂拿到的“隐房”残方,逐字逐句地重新拼凑分析。
这些残缺的配方,无论最终指向的是催产的虎狼之药,还是致死的乌头毒剂,其基础的配伍规律却惊人地一致——主药,是细磨如尘的铅粉;辅药,是活血化瘀、亦可致孕妇流产的麝香;药引,则是烧制成灰的附子。
铅,慢性中毒,侵蚀脏腑,破坏生殖。
麝香,加剧其效。
附子灰,则用其热性掩盖铅的寒毒,让脉象在初期难以察觉。
这不是杀人的方子,这是绝育的方子!
沈知微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划过,一个更深层次的疑问浮出水面:如此阴毒的体系,运行了数十年,主导者如何确保自己不会被反噬?
如何保证经手的下线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
除非……她自己,也在服用一种“解药”,或者说,一种能让她对这些毒素产生耐受性的“补药”。
掌权者,从不相信别人的忠诚,只相信自己手中的掌控。
三日后,夜深人静,小蝉带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回到了药庐。
她打开食盒,里面并非佳肴,而是数块用油纸包好的点心残渣和茶叶渣,全都来自凤仪宫的御膳房。
这是她冒着杀头的风险,买通了一个倒泔水的小太监才弄到的。
沈知微面色凝重,取出一根通体莹白的特制银针,将其置于琉璃灯的火焰上灼烧至通红,随即,猛地刺入一块已经发硬的枣泥糕残渣中。
她和小蝉屏息凝神地盯着。
一息,两息,三息……
那原本通红的针尖,在冷却的过程中,竟缓缓地,镀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浅淡的灰黑色。
“中了。”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淬着冰的弧度,“原来,娘娘也怕死。”
她的计划在脑中瞬间成型,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镜像试验”即将上演。
她唤来面色惨白、终日活在恐惧中的尚药局女官吴清娥。
“我要你,按‘隐房’的方子,配一副药。”沈知微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吴清娥吓得当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医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
“起来,”沈知微打断她,“这次不是害人,是救人。也是救你自己。”
她将一张新写的方子递过去:“剂量,是我标定的万分之一。将铅粉与麝香混合,制成外观与皇后日常服用的‘养心丸’一模一样的药丸。你,能做到吗?”
吴清娥看着方子上那微乎其微的剂量,又看着沈知微坚定的眼神,颤抖着接了过来。
她明白,这是她唯一的投名状。
七日后,通过谢玄的东厂渠道,这批特制的“养心丸”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皇后的补药之中。
剂量被沈知微精准控制在绝不致病,但足以在短期内改变生理指标的范围。
同时,两名她早已安插在凤仪宫的心腹医女,借请平安脉之机,一日三次,暗中记录着皇后的脉象变化。
第八日清晨,所有的脉案记录汇总到了沈知微手中。
数据清晰地显示——从第四日开始,皇后的脉象由原本的平和转为沉涩滞涩,晨起时偶有指尖轻颤,夜间噩梦频发,数次惊叫而醒。
这,正是轻度铅中毒的典型早期症状!
当沈知微将这份脉案记录和那根发黑的银针一同摆在吴清娥面前时,这位在宫中熬了半辈子的女官,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凄厉:“我以为……我只是奉命行事……可您让我看见,她……她连自己吃的都不是干净东西!她让别人断子绝孙,自己却天天喝着解药!凭什么!”
这声“凭什么”,喊出了积压多年的怨毒与不甘。
她以为自己是帮凶,到头来才发现,在主子眼里,所有人都是可以随时被毒杀的蝼蚁,包括她自己。
“你现在不是罪人,是证人。”沈知微扶起她,目光坚定,“只要你愿意将这三十年的黑幕公之于众,我会保你性命,让你亲眼看着那些杀人的药罐子,被一个个亲手打碎。”
吴清娥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次日,她用了一整天,写下了一封长达万字的供状,详述了皇后周氏如何从还是太子妃时起,便利用尚药局建立起这个秘密的“生育管控体系”,如何用“痨症”的名义,处理掉一个个怀上身孕却出身低微的宫人,如何将这种手段延续至今,变成了对付所有潜在威胁的武器。
供状的末尾,是她鲜红的指印。
皇帝的书房,气氛凝重如铁。
沈知微并未直接呈上供状,那太过直接,反倒会引来帝王的反感和猜忌。
她呈上的,是一份精心制作的《六宫内眷健康普查报告》。
报告以详实的数据和专业的分析,阐述了宫中女性普遍存在的健康问题,而在报告的最后一页,她用加粗的朱笔特别标注了一行字:“……凤仪宫主脉象异常,呈沉涩之态,与多种古籍所载‘金石之毒’慢性积累症状相符,臣大胆推断,娘娘或在不知情中误服了含有毒物的补品。为凤体安康计,建议立即停用所有外进补品,清查来源,并由太医院主持,行排毒调理之法。”
“岂有此理!”皇帝看完报告,龙颜大怒。
皇后的健康牵扯国本,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当即下令,由司天监、太医院、宗人府会同彻查凤仪宫所有入口之物。
调查结果出炉的当日,大殿之上,气氛肃杀。
皇后周氏端坐于皇帝身侧,面色苍白,却依旧强撑着母仪天下的端庄。
殿门开启,一身玄色飞鱼服的谢玄,手按绣春刀,在一众东厂番子的簇拥下,如地狱修罗般踏入。
他手中,亲自捧着一个被火漆密封的陶罐。
“陛下,凤仪宫药渣,在此。”
陶罐当众开启,谢玄取出一根粗大的银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插进了那堆药渣之中。
拔出之时,整根银针,已然漆黑如墨!
“经查,药渣内铅粉含量,超出常例九倍有余。”谢玄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殿内炸响。
他缓缓转身,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目光如利剑般直刺皇后,“娘娘日日劝慰后宫嫔妃要‘宽心’、‘静心’,却不知,您自己的这颗心,为何反倒最是不安呢?”
皇后身形剧震,死死抓住凤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当晚,凤仪宫闭门谢客。
翌日午后,沈知微却接到了皇后的传召。
凤仪宫内,熏香袅袅,一如往常。
皇后卸下了繁复的钗环,只着一身常服,竟像是拉家常一般,亲手为沈知微倒了一杯茶。
“沈医官,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皇后的声音异常温和,“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
沈知微接过那盏温热的茶,却没有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片刻后,微笑道:“臣最近刚学会一件事——凡是别人太想让我喝下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得先试试毒。”
说罢,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在皇后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轻轻探入茶汤。
簪头那一点银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得灰暗、发黑。
沈知微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您怕别人生,也怕自己死。”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您有没有想过,真正让您坐不稳这个位置的,从来不是那些未出世的孩子,而是您心里那口熬了三十年,至今还不肯见光的毒锅?”
窗外,一阵秋风卷过,吹落了庭中老树的最后一片枯叶。
那枯叶打着旋,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杯无人敢碰的毒茶之上,微微一沉。
皇后看着那片枯叶,脸上那层摇摇欲坠的端庄终于彻底碎裂。
然而,她没有暴怒,也没有绝望,反而缓缓地,露出了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她输了这一阵,可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她的目光越过沈知微,越过这杯毒茶,飘向了遥远的、御书房的方向。
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扭曲的、鱼死网破的疯狂与……期待。
这盘棋,她下的第一步,从来就不是要沈知微的命。
而是要……天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