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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沈知微已立在掌医司正厅新制的檀木架前。

她素手托着“量天”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玉面云纹——那是三年前裴怀安刻下的,此刻在初阳里泛着暖光。

“司主。”身后传来老医正的咳嗽声,“生死榜已悬好了。”

沈知微抬眼,朱漆木榜悬在厅中最醒目的位置,首行八个魏碑体大字在红绸衬底上格外醒目:“生命终结非医败,强行续命方为残。”这是裴敬之致仕前亲笔誊抄的《裴公终录》摘要,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她深吸一口气,将玉佩系上檀木架顶端的金钩。

玉坠轻晃时,背面新嵌的旧银尺闪过微光——那是母亲当年被乡绅折断的接生尺,断口处还留着焦黑的灶灰。“娘,”她低声道,“您量过的千名产妇,如今有新尺接着量了。”

“掌医司全体听令!”沈知微转身,广袖带起一阵风,将生死榜吹得簌簌作响。

阶下十二名医正、三十名典药、百余名医婢齐刷刷跪地,墨绿、青蓝、月白的医服铺成一片静默的海。

“自今日起,凡危产、重疾、终老者,皆依‘三色令’行事。”她的声音清冽如霜刃,“红令急救——血崩、横位、子痫,地方医官可越级直报,三刻内调派;黄帖安逝——自愿放弃者经评议会确认,家属不得干涉;青笺普查——春二月入乡量宫高、听胎心。”她的目光扫过最前排攥着《掌中宫尺》的年轻医女,“谁若擅改令制,按《医司十七条》论处。”

“遵令!”回应声撞在雕花木梁上,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话音未落,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医婢阿朱撞开垂花门,发辫散了半条:“司主!

礼部徐侍郎带族人跪在前宫门,举着《礼记》说要废除’女主断死‘之权,说这是乱纲常、逆天道!“

沈知微眉峰微挑,指尖刚触到腰间心尺,便听见廊下传来金铁相击的轻响。

谢玄披着玄色大氅跨进门槛,绣春刀鞘上的蟒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早防着他们这手了。”他甩袖指向窗外,“黑翎斥候已封了六宫通路,连御花园的狗都别想溜出去递消息。”

“徐侍郎要论纲常?”谢玄突然笑了,抬手召来狼尾,“去把陛下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誊二十份,贴到徐府门上去。”他转身时,大氅下摆扫过沈知微的绣鞋,“陛下当时说什么?

’谢玄无罪,医司有功‘——合着在他们眼里,圣上口谕不如《礼记》金贵?“

“谢大人!”阿朱又急冲冲跑进来,“徐家人举着‘女主乱政’的白幡,说要跪到圣驾前!”

谢玄的指尖叩了叩腰间虎符,声音陡然冷下来:“把《终录》拓印百份,每份都盖东厂朱批。”他望着沈知微,眼底有暗火跳动,“就写‘敢毁者,以谋逆论’。”

午后,掌医司外的青石板路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噎声。

沈知微掀帘而出时,正见个白发老妇捧着拓印的《终录》跪在阶下,枯瘦的手抚过“黄帖安逝”四字:“我儿当年难产,血浸透了三条褥子,那稳婆非说‘冲撞了喜神’,要拿香灰堵血——”她突然抬头,泪珠子砸在纸页上,“若早有这尺,我儿能活的,能活的......”

沈知微蹲下身,替老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明日起,各府县医官会带着尺走街串巷。”她指腹擦过老妇手背的皴裂,“您记着,往后再有人说‘冲撞神佛’,就把这纸贴在门上——东厂的朱批,比门神管用。”

未时,医司后堂飘出松烟墨的香气。

小满抱着一摞牛皮卷进来,发间银簪晃得人眼花:“司主,北境战报。”她展开最上面一卷,墨迹里混着铁锈味,“雁门关医官还是用焚香祈神对付重伤昏迷,上个月有个百夫长心跳停了半刻,就被抬去烧了......”

沈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抓起案头的便携式心尺模型,玉尺在指节间转了两圈:“阿铁呢?”

“在偏殿和工匠敲铜尺。”

“让他再加紧,二十具不够,先给北境送五十具。”沈知微翻出李元音的《简易音疗十二式》手稿,提笔在“人中穴”旁画了个圈,“把这个刻成木简,随巡医团带过去。”她抬头时,目光灼灼如炬,“告诉小满,不是让他们信你,是让他们看见结果——活下来的人会说话。”

子时,崔砚的烛火在《医政纪要》上跳了三跳。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尾,竹笔在“癸卯年大事录”最后一行顿住:“七月廿三,尺裂诏;八月初九,钟破魂;今岁冬至,医司立令,生死归尺。”他咬了咬笔杆,突然蘸浓墨将“尺”字加粗,又在旁注:“非刀非笔,而定万民呼吸之间。”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崔砚将手稿塞进青布囊。

他知道天一亮,这卷会被匿名送到国史馆——昨夜有个戴斗笠的人来传话:“馆臣敢删一字,东厂的绣春刀不认人。”

风雪是后半夜来的。

沈知微缩在炭盆前,旧银尺在掌心焐得发烫。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断成两截的尺身上还留着乡绅的鞋印——当年母亲为救难产的农妇,被骂“坏了规矩”,尺被折断扔进灶膛。

“娘,”她对着尺上焦痕轻声道,“您看,现在这尺能嵌进玉佩里了。”她取来金错刀,小心将断尺嵌入“量天”玉佩背面,玉与银严丝合缝,像两截被时间接上的骨。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沈知微掀开窗纸,见谢玄裹着大氅立在雪地里,狼尾抱着皮裘跟在身后。“传令下去,”谢玄的声音被风雪揉碎,“每夜增派两班守卫——不是护宫,是护这盏灯。”

狼尾应了声,带着校尉们消失在雪幕里。

沈知微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笑了。

她转身坐回案前,提笔在《掌中宫尺·总则》上落下第一行字:“医者所执,非权柄,乃时间。”

墨迹未干,案头心尺突然震动。

沈知微展开急报,北境的雪粒从纸页间簌簌落下:“巡医使团已抵雁门关,暴风雪封山,守将张怀玉坠崖重伤,心跳渐弱......”

她的指尖在“心跳渐弱”四字上停了停,将心尺塞进药囊。

窗外风雪呼啸,却掩不住她系紧斗篷时的轻笑——这把新磨的尺,该去量量北境的风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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