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夜,并未因张琏的归顺而真正宁静。
海防公所书房内,文贵看着福建都司那份关于调拨船、兵的公文,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宦海沉浮数十载,从巡抚御史到漕运总督,什么阳奉阴违、推诿掣肘没见过?刘瑾一党想在这等关键事上给他使绊子,他丝毫不意外。
“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文贵轻哼一声,将公文搁置一旁。他并非毫无准备的天真书生。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的这段时间,他不仅整顿了漕弊,更在过程中锤炼出了一支听命于自己的精锐班底,也深刻理解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网络。
他并未急于向朝廷诉苦或催促,那样正中刘瑾下怀,显得他无能。而是首先提笔,给自己在漕运系统内的几位心腹干将——尤其是那位暂代漕运总督事务、对他忠心耿耿的参将张允——去信。
信中,他并未要求调动直属漕标的战兵,那过于敏感,易授人以柄,而是以“协防海疆,保漕运海口通畅”为由,请张允从漕运水师中,秘密抽调一批最熟悉水道、精通驾船与水战的老练水手和底层军官,以“个人请辞”或“借调”的名义,分批潜行南下,汇集月港。
这些人,将是他未来新式海巡队的骨干教头。
同时,他动用自己“巡抚凤阳等处”的身份,向漳、泉等地方官府行文,不再仅仅请求配合,而是以“保障东南赋税重地,需就地筹办防海事宜”为由,要求地方协助征集、雇佣优秀船匠,采购特定规格的木材、铁料,费用则由市舶司税收先行垫付,事后再行核销。这是利用职权,绕开可能被刘瑾影响的福建都司体系,直接从地方汲取资源。
“王待诏。”文贵唤来王良。
“下官在。”
“你核算一下,若以市舶司未来半年税收为抵押,我们自行筹资,最快能建造、改装出多少艘适用于近海作战的哨船?要能搭载‘迅雷铳’的。”
王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意识到文贵的意图:“部堂,若集中工料匠役,利用现有船坞,三个月内,或可得新式哨船十五艘,改造旧船二十艘。下官可立即做出预算与工期图表。”
“好!”文贵抚掌,“此事由你统筹,所需银钱,优先拨付。记住,账目要清晰,流程要合规,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他要做的,是在规则之内,最大程度地强化自身,让刘瑾的掣肘落空。
文贵的这些动作,看似在地方层面进行,却并未逃过顾云卿的眼睛。他冷眼旁观,将文贵的应对之策,连同福建都司公文的内容,一并通过锦衣卫密渠道,详细呈报给了京师的石文义与皇帝。
数日后,西苑湖畔。
梁正听着石文义的禀报,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他钓竿微抬,一尾银鳞被提出水面,在阳光下闪烁。
‘这才像话。’梁正心中赞许,‘文仲实若只会坐等朝廷援手,那朕才要失望了。懂得利用自身职权和积累的资源破局,方是封疆大吏应有的担当。’ 文贵动用漕运旧部的举动,尤其显得老辣,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实质性地增强了实力。
“陛下,文部堂此举,虽是为了公事,但私下调动漕运人员,恐会引起非议……”石文义谨慎地提醒。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梁正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漕运与海疆本就一体相连,他身为漕运总督,未雨绸缪,保海口通畅,有何不可?难道要坐视海寇壮大,威胁漕运根本吗?”他轻描淡写地,为文贵的行为提供了法理和情理上的支撑。
他放下钓竿,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刘瑾那边,依旧不必理会。让他折腾。文贵越是展现出不依赖朝廷也能成事的能力,刘瑾的脸就打得越响。朕,乐见其成。”
“那……对文部堂,是否需要格外嘉许?”
“不必。”梁正摇头,“他做的是分内之事。朕若此时嘉奖,反而显得刻意,将他推至风口浪尖。让他默默做事即可。告诉顾云卿,对文贵的举措,只需记录,无需干涉,但需确保其过程不被刘瑾党羽恶意破坏。至于张琏……让他盯紧了,此人是把双刃剑,用得好,可速平陈国辉;用不好,反伤自身。”
“是,奴婢明白。”
石文义退下后,梁正重新挂上鱼饵,将鱼线抛入湖中。
水面恢复平静,但他的内心却清晰如镜。
文贵的自救,完全符合他的预期。他默许刘瑾制造麻烦,就是要逼出臣子们的潜力和主观能动性。
如今,文贵给出了合格的答卷,不仅稳住了月港局面,还开始着手打造不依附于旧体系的新生力量(新式水师与巡海队伍),这正是他想要的。
‘磨刀石的作用,就在于此。’梁正心想,‘刘瑾这块磨刀石,目前看来,用得还算顺手。’
他俯瞰着这盘大棋,文贵在东南的挣扎与奋进,顾云卿在暗处的监视与汇报,刘瑾在京中的上蹿下跳,甚至张琏那点不安分的野心……都成了推动棋局向着既定方向发展的动力。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维持这种精妙的平衡,在必要的沉默中,等待收获时节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