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极不起眼的附注,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谢云亭心中刚刚升起的暖意。
夜鹭是滩涂的精灵,昼伏夜出,以鱼虾为食。
它们对环境极为敏感,稍有异动便会远遁。
水鬼陈是江上活地图,他懂水性,更懂水边生灵的习性。
这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笔,实则是一记最凶险的警报:昨夜,有不属于这片水域的“人”,长时间惊扰了那片藏茶的浅滩。
火,是在丑时三刻烧起来的。
冲天的火光将屯溪码头的半边夜空都映成了橘红色,刺鼻的焦糊味顺着江风倒灌进城里,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
当谢云亭带着阿篾和护航队赶到南线那处隐秘的藏茶点时,一切都已化为焦土。
三百饼用最好的谷雨嫩芽压制、本该送往汉口镇场子的特级春雪红,此刻已与泥沙草木混为一地死灰。
空气中,茶叶被焚后的苦涩气息与竹篾燃烧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惨烈味道。
队员们个个目眦欲裂,大石更是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这批茶,是他们的心血,是云记打入汉口上层圈子的敲门砖,如今却成了一堆无用的灰烬。
谢云亭一言不发,蹲在尚有余温的灰烬前。
他没有去看那些烧成炭块的茶叶,而是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灰堆边缘捻起一片未被完全烧毁的残片。
那是一小截弯曲的竹篾,上面还残留着被火燎过的暗红色染料,以及一个模糊不清的刻痕。
正是云记护航队用来捆扎茶叶、作为防伪标记的特制竹篾。
内鬼。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压在所有人心头。
能找到这个连水鬼陈都说极其隐蔽的藏茶点,并用护航队自己的东西来混淆视听,除了自己人,不做第二人想。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眼前的一片狼藉,望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
返航的船队正在靠岸,十几个负责巡夜和搬运的队员陆续从船上跳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愕与愤怒。
就在此时,一抹只有他能看见的淡蓝色光幕,悄然在他眼前展开。
“鉴定系统启动……扫描范围内生命体征……”
十余道散发着微弱气息的人形轮廓浮现在他脑中,那是每一个归来的队员。
他们的心跳、呼吸、体表温度,都以数据的形式被系统捕捉。
大部分人的气息平稳,或因惊愕而短促,唯有一道,与众不同。
那道人形轮廓之上,缠绕着一圈若有似无的灰雾,呼吸的频率比旁人快了近一倍,紊乱而压抑。
更重要的是,系统勘破的成分分析显示,其体表汗液的盐分和杂质浓度,咸涩异常——那是极度紧张和恐惧之下,身体应激分泌的产物。
谢云亭的瞳孔微微一缩。
叛徒,就在其中。
但他不能点破。
此刻点破,要么是打草惊蛇,让其背后的势力彻底隐匿;要么是激起哗变,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任何指控都会撕裂这支刚刚用“船票”凝聚起来的队伍。
他将那片竹篾残片缓缓攥入掌心,温热的触感混合着尖锐的边缘,刺得他掌心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阿篾,清点人数,安抚弟兄们。大石,带人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今晚的事,天亮之前,谁也不许多说一个字。”
他的镇定如同一剂定心针,让慌乱的众人迅速找到了主心骨。
当晚,一场特殊的“庆功宴”依旧在屯溪码头的旧货仓里准时开席。
说是庆功,气氛却压抑得吓人。
炭火上烤着的江鱼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也化不开空气中的凝重。
队员们围坐着,没人动筷,只是一碗接一碗地灌着闷酒。
谢云亭端着酒碗,站到人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悲愤、或困惑的脸。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他沉声道,“三百饼春雪红,是我对不住大家。但火既然已经烧了,茶没了可以再采,再做。可要是人心散了,云记就真的没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三江会烧我们的茶,就是怕我们!怕我们的‘信字号’船票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以为烧了茶,我们就会乱,就会怕。我偏不!”
他举起酒碗,朗声宣布:“传我的令!明日启程的船队,计划不变!北线船少水恶,暗礁遍布,最是凶险。这一趟,我亲自去押!阿篾,你调度所有精锐,随我走北线!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此言一出,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亲自押船,这无疑是最大的鼓舞!
然而,无人知晓,这石破天惊的决定,只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局。
早在两日前,那批真正的特级春雪红,早已由金花婶率领的女子队,换上普通商船的旗号,悄悄改走了水网密布、更易隐蔽的南线支流。
而他之所以当众宣布要亲自坐镇北线,正是要做给那个内鬼看。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角落里的老艄九身上。
这个退役的火轮机师,此刻正缩在阴影里,一只手死死攥着酒碗,另一只手里的旱烟袋却抖得厉害,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已经连灌了三碗烈酒,脸颊却不见丝毫血色,那双浑浊的眼睛,总是下意识地往码头尽头那条黑漆漆的巷子口瞟。
那是灰婆常去晾晒渔网的地方。
谢云亭心中了然。
他给老艄九安排的职位,是监听沿途所有轮船的汽笛声,用他那套独门的“汽笛密码”来辨别敌我,预警风险。
这是唯一能让他“合理”接触到航线变动,并有机会向外传递信息的职位。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之际,大石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满脸涨红,从腰间抽出雪亮的短刀,“嗡”的一声狠狠插进面前的木桌里,刀身兀自颤动不休。
“我不管什么计策!队里要是有鬼,让我查出来,我大石第一个活剐了他!”
众人哗然,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谢云亭却缓缓站起,走到桌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住了仍在震颤的刀柄。
那股狂暴的杀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
“大石,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划的是信义船,不是血债船。规矩坏了,得用新的规矩立回来,不是用刀子。”
他转向老艄九,亲自提起酒壶,为他面前那只空碗斟得满满的,酒液几乎要溢出碗沿。
“九叔,”谢云亭的声音温和下来,却像一把更沉重的锤子,敲在老艄九的心上,“这碗酒,敬您三十年听江声。您这一辈子,听得清浊浪,也一定……听得清人心。”
老艄九的喉头猛地一哽,他抬起头,对上谢云亭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再也扛不住那目光里的重量,猛地低下头,抓起酒碗,像喝药一样一口灌了下去。
酒很烈,灼得他喉咙像火烧。
可有两滴更烫的东西,却在他仰头的瞬间,啪嗒一声,砸进了酒碗里。
是两滴浑浊的老泪。
次日清晨,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驶离屯溪码头,向着传说中凶险莫测的北线航道进发。
谢云亭一身黑衣,立于头船船头,身形挺拔如松。
而真正的他,此刻正站在码头对岸的一处崖顶上,冷眼望着那支“假船队”渐行渐远。
他袖中的一枚铜牌微微发烫,脑海的系统界面中,一幅清晰的“心绪图谱”正实时呈现着。
图谱上,十数道代表着北线队员的身影列队前行,心绪波动大多平稳。
唯独代表着老艄九的那道人影,头顶的灰雾已浓如墨染,并且随着船只一步步逼近那处名为“鬼罾汊”的险滩,那团灰雾翻涌得愈发剧烈,几近沸腾。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北岸的一处渡口,一个拄着竹杖的瞎眼老婆子——灰婆,颤巍巍地出现在人群中。
她以盲眼作为最好的掩护,趁人不备,将一枚用江边湿泥捏成的、巴掌大的“鱼形”泥块,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个负责在此接头的报童手里。
江水之下,早已潜伏在此的水鬼陈,借着水波的微妙纹路,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中一凛,那“鱼形”头朝东方,尾有三叉,正是三江会最高级别的“夜袭”暗号!
信息通过预设的水下暗号,迅速传回崖顶。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时机到了。
他当即对身旁的传令兵下令,命其通过另一条秘道,通知南线的金花婶加速入湖,彻底甩开可能存在的尾巴。
同时,他转向码头方向的老更夫铜锣叔,沉声下令:“铜锣叔,启动‘三急锣法’,一级预警!”
“当!当!当!”
三声急促、尖锐、仿佛能撕裂人耳膜的锣声,骤然响彻江岸!
这不是敌袭的信号,而是谢云亭布下的最后一道“试心石”。
按照约定,此锣声代表“计划有变,舵手失联,速归待命”。
锣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北线船队上,一直强作镇定的老艄九猛然一个踉跄,手中的旱烟袋脱手而出,摔在甲板上,碎成几瓣。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嚎,也没有辩解,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屯溪码头的方向,嘶哑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
“我儿小铁……还活着吗?”
谢云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俯身扶起瘫软的老艄九,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昨夜,我派人摸进了簰洲湾的地窖。孩子瘦了,但还活着。三江会拿他当诱饵,你要救他,就得帮我……钓出那条更大的鱼。”
老艄九的身躯如遭雷击,剧烈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谢云亭那张年轻却深邃的脸,眼中的死寂与绝望,终于被一丝疯狂的希望所取代。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深,江安号货船静静地泊在南线的一条隐秘支流里。
船舱内,灯火如豆。
谢云亭召集了阿篾、金花婶、大石等几位绝对心腹,进行了一次简短而机密的会议。
他宣布,由老艄九“继续泄密”,但所传递出去的每一条情报,都将是经过系统校验后,精心设计的“安全情报”,旨在将三江会的兵力引向错误的地点和时间。
大石听完,涨红了脸,猛地起身,对着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老艄九,单膝跪地:“九叔!此前我……我混账!请先生责罚!”
谢云亭没有理他,只是走到老艄九面前,将一支修好的、重新填满烟丝的旱烟袋,亲手递还到他那双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中。
“九叔,从今往后,北线那条水道,就归你盯着。”谢云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谁要再敢动我云记的一根毫毛,你就用这江上的汽笛,替我给他送终。”
远处,两岸山影幢幢,黑得如同泼墨。
山脚下的一座石桥桥墩旁,一点萤火般的微光缓缓移动着。
灰婆蹲在阴影里,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将手中最后一张用以记录情报的草纸撕成碎片,任其飘入脚下湍急的溪流中。
她那双瞎了的眼睛“望”着江水深处,浑浊的眼球里竟透出一丝罕见的精明与困惑,喃喃自语:
“不对劲……这风声,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