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汉口三镇浸染得一片沉寂。
唯有“云记”所在的偏港仓栈,依旧灯火通明,像一颗在黑暗中顽强搏动的心脏。
“百家茶会”的胜利,是民心所向,却非商战的终局。
它为云记赢得了喘息之机与无价的声誉,但杜沧海布下的天罗地网,并未因此解开分毫。
那百担兰香红茶,依旧是困在笼中的雄狮,空有威名,却无法奔向真正的市场。
仓栈二楼,一盏马灯的光晕下,谢云亭、阿篾和柳眉儿围着一张铺开的江防地图,气氛凝重。
“先生,账上撑不住了。”柳眉儿的声音清冷如旧,她纤细的手指点在账本上,“每日开伙、发抚恤,加上仓储的费用,已是入不敷出。小额售卖虽能聚拢人心,但于大局无补。这百担茶,必须尽快找到大买家,整批运出去。”
她的分析一针见血,这也是谢云亭此刻面临的最大难题。
阿篾指着地图上与汉口隔江相望的一点,沉声道:“先生,汉阳的‘和记洋行’三天前来人秘谈,他们不理会商会的封锁,愿意吃下我们五十担货,但条件是……我们必须自己把货送到他们在汉阳的仓库。”
从汉口到汉阳,一江之隔,此刻却如天堑。
杜沧海的三江联栈眼线遍布江上,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这是一步险棋。”谢云亭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指尖最终停留在汉阳码头下游三里处的一片芦苇荡,“杜沧海巴不得我们有所动作,好名正言顺地‘人赃并获’。”
阿篾面露忧色:“那……我们拒了和记?”
“不。”谢云亭摇了摇头,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意,“不仅不拒,还要大张旗鼓地‘送’。杜沧海想看戏,我们就唱一出给他看。”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阿篾,最后在柳眉儿脸上停顿了一瞬。
“今夜子时,我们要将五十担‘顶级兰香红’,从这里,经水路,秘密运往汉阳。”
柳眉儿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一丝微光,平静地应道:“我立刻去做一份假的流水账目和出货单,以备万一。”
“很好。”谢云亭点头,“阿篾,你亲自带人,挑选最结实的五十只茶箱,用油布包好,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夜深,仓栈内一片忙碌。
挑夫们被告知有一笔大生意,个个摩拳擦掌,气氛紧张而又兴奋。
柳眉儿坐在灯下,一丝不苟地填写着出货单,字迹清秀,宛如其人。
阿篾则亲自监督着每一只茶箱的打包,确保万无一失。
唯有角落里,那个负责打包的哑女工阿萤,今夜的工作有些不同。
谢云亭给了她一个新任务——不必打包,只需用她那双过目不忘的眼睛,盯着二楼办公室门口那只充当烟灰缸的瓦盆。
谢云亭回到办公室,独自坐下。
他没有看账本,也没有看地图,而是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鉴定系统”的光屏悄然展开。
他的计划,从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开始。
【系统提示:成分勘破启动。目标:瓦盆内烟灰。】
【分析结果:烟灰98.7%来自‘哈德门’香烟,1.3%来自……‘乌桕树叶’燃烧残渣。
残渣呈卷曲状,非自然落入。】
谢云亭的眼睛猛地睁开。
乌桕树叶,晒干后点燃,烟雾极淡,燃烧速度快,是乡间用来传递简单信号的土办法。
一明一灭,代表一个意思。
而仓栈外五十米处,就有一株高大的乌桕树。
有内鬼。而且,就藏在他最核心的圈子里。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办公室,来到打包区。
柳眉儿已经完成了账目,正抱着账本准备交给他。
“谢老板,单子做好了。”她递上账本。
谢云亭接过,目光却落在她素白袖口的一处。
那里,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淡褐色污渍。
他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辛苦了。今晚事关重大,柳助理也早些休息。”
转身之际,他心中默念:“系统,鉴定。”
【系统提示:品质鉴定启动。目标:袖口污渍。】
【分析结果:该物质为‘火漆’残留。
成分与‘云记’茶引所用火漆一致,但混合了微量‘松香粉’。
作用:加速冷却,防止粘连。】
松香粉!
云记的火漆为了保证信誉,配方是绝密,从不添加任何杂质。
这微量的松香粉,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模仿“云记”的火漆印,而且手法专业,意图伪造。
是她。柳眉儿。
这个冷艳隐忍、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的女人,果然是杜沧海埋下的钉子。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那个乌桕树叶的信号,恐怕就是她发出的。
谢云亭心中波澜汹涌,面上却只剩一片寒潭般的死寂。
他没有声张,只是找到了哑女阿萤,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然后将一枚小巧的“云记”火漆印章交给了她。
阿萤看着掌心的字,重重地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
子时将至。
阿篾带着十名最精壮的脚夫,将五十只沉甸甸的茶箱悄无声息地抬上了一艘乌篷船。
仓栈门口,守夜的老秤王正抱着酒壶,醉眼惺忪地打着盹。
一个负责洒扫的杂工提着一桶水从他身边走过,脚下“不慎”一滑,水桶脱手,一只藏在桶底的油纸包滚落到老秤王脚边。
杂工慌忙道歉,扶起水桶匆匆离去。
老秤王依旧在打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但等杂工走远,他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却悄然将油纸包拨到了身后的草垛里。
片刻后,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走向茅房。
五分钟后,一只信鸽从仓栈后院的黑暗中冲天而起,消失在夜色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汉口租界外的一间密室里,地下电报贩子“马电头”正擦拭着他的宝贝机器。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丢下一根金条。
“发给杜老板。云记子时动,五十担,目标汉阳和记,芦苇荡接头。”
马电头掂了掂金条,嘿嘿一笑,手指在电报机上熟练地敲击起来。
“滴滴,答答,滴滴答……”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发出的每一段电码,都被隔壁房间里,一个由阿篾重金请来的、刚从电报学堂毕业的年轻人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江面上,乌篷船划破夜的静谧,向着汉阳的方向驶去。
当船行至江心,芦苇荡的轮廓依稀可见时,前后左右,突然冒出了七八条快船,如同水中的饿狼,瞬间将乌篷船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艘船上,杜沧海的心腹周师爷手持一柄盒子炮,脸上满是狰狞的笑意:“谢云亭!我看你这次往哪儿跑!给我上,把茶都给我扣下!”
阿篾站在船头,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嘲弄。
“周师爷,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几箱石头?”
周师爷一愣:“什么石头?少他娘的废话!”他一挥手,几个打手如狼似虎地跳上乌篷船,用斧头狠狠劈开一只茶箱。
“哐当——”
没有想象中的茶叶,箱子里,装满了从江边捡来的鹅卵石。
一箱,两箱,五十箱……全都是石头!
“空的?!”周师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江水还难看,“怎么会是空的?!”
“因为这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啊。”阿篾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杜老板想请我们唱戏,我们自然要唱一出全套的《空城计》!”
周师爷终于明白自己被耍了,气得浑身发抖,举枪吼道:“给我抓住他!”
然而,就在此时,上游传来数声悠长的汽笛声。
一艘悬挂着水警旗号的巡逻艇,探照灯如利剑般划破黑暗,直直地照了过来。
“江上怎么会有水警?!”周师爷大惊失色。
阿篾冷笑:“自然是守法公民报的警,说江心有水匪火并。”
原来,谢云亭早已算到,杜沧海的人一旦发现是空箱,必然恼羞成怒。
他提前让老秤王通过他的情报链,匿名向水警司“透露”了此地今夜将有“走私火并”的情报。
周师爷一行人看着逼近的水警,哪里还敢逗留,咒骂着下令撤退,狼狈不堪地消失在夜色中。
乌篷船上,阿篾对着远去的巡逻艇拱了拱手,指挥船只调头,返回汉口。
这一夜,汉阳的芦苇荡,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在云记仓栈,真正的五十担兰香红茶,被分装在数百个不起眼的米袋和菜筐里,由金花婶发动她的船帮兄弟,扮作贩夫走卒,驾着数十艘小舢板,在一片喧闹的晨雾中,从四面八方,安然无恙地渡过了长江,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汉阳城。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仓栈二楼时,柳眉儿正低头整理着一份“损失报告”,准备向谢云亭汇报昨夜“行动失败”的“噩耗”。
谢云亭走了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放在她面前。
“柳助理,辛苦了。尝尝,这是我托人刚从武夷山弄来的新品,你品品,和我们的兰香红比,如何?”
柳眉-儿端起茶杯,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感激。
她低头轻啜一口,正要开口评价。
谢云亭却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冰锤,敲在她的心上。
“这茶的封口,用的是一种混了松香粉的火漆,冷却得快,不容易粘在手上。只是可惜,仿得了形,却仿不了内里的神韵。”
柳眉儿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了谢云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种让她遍体生寒的审视。
谢云亭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微微一笑,将一枚火漆印章放在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那印章的底部,赫然刻着一个“柳”字。
昨夜,哑女阿萤趁着无人,用这枚印章,在所有送往汉阳的米袋隐蔽处,都盖上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空箱走汉阳,”谢云亭轻声道,“鱼饵已经下水,咬钩的鱼也现了形。柳助理,你说,接下来,我是该收网呢,还是……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