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
三声沉闷的铜炮巨响,如三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瞬间撕裂了簰洲湾的夜幕。
早已待命的云记护航队员们闻声而动,刹那间,数十支火把在三艘驳船的船舷上燃起,将漆黑的江面照得一片通明。
人影晃动,呼喝声四起,船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慌乱”迎敌的景象。
这伪装的混乱,正是射向黑暗中的一支响箭。
几乎就在火光亮起的同时,江面上游的芦苇荡与支流岔口中,骤然钻出十余艘蒙着黑布的梭形小舟,如一群嗅到血腥的江狼,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船上之人个个精悍,手持明晃晃的钩镰、凿锥,目标明确——直指驳船之间脆弱的连接处!
更骇人的是,其中几艘船上的暴徒,腰间竟缠着厚厚的湿布,背上还负着小巧的铜制火油罐。
他们是敢死队,企图强行贴舷,用凿锥破开船板,灌油纵火!
旗舰甲板之上,谢云亭立于船首,江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惶。
他看着那群如蝗虫般涌来的敌人,冰冷的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铃网放沉,铜锣示警!弓弩手封锁船舷,不得瞄准要害,非致命不许开弓!”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杜沧海撒出来的炮灰,今夜之战,目的是守住浮栈,逼退敌人,而非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更不能给官府留下滥杀的口实。
“遵命!”阿篾高声应和,手中令旗挥舞,早已演练纯熟的指令迅速传递下去。
“哗啦啦——”一张张缀满铜铃的渔网被沉入水中,在船阵周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警戒线。
船上的伙计们则拿起铜锣,对着江面一通狂敲,声势震天,仿佛船上真有数百人般惊慌失措。
激战一触即发!
敌船仗着船小速快,转瞬已至近前。
前排的弓弩手听从号令,箭矢如雨,却只射向对方的船桨与船身。
木屑纷飞中,几艘小舟顿时失控,在江上打起转来。
然而,敌人也异常悍勇。
他们全然不顾头顶的箭雨,用钩镰死死勾住驳船船舷,几名身手矫健的暴徒竟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更有一批潜水好手,早在炮响之前便已入水,此刻正借着船上“混乱”的掩护,在水下疯狂作业。
“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断裂声从水下传来,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连接二号与三号驳船的主链,断了!
江水巨大的冲力下,两艘庞大的驳船瞬间被拉开一道三尺宽的黑色缝隙,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船上的工匠们发出一阵惊呼,一旦彻底分离,整个船阵的平衡将被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狗娘养的!”岸上锻造场内,一直关注着江心战况的阿焊怒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独眼中喷出熊熊烈火。
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竟背起一套刚调试好的小型焊枪和气瓶,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
“阿焊!”鲁大工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阻止。
阿焊如一条水下蛟龙,憋着一口气潜到断裂处。
他一手死死抓住一边的链头,另一只手在浑浊的水中摸索着点燃了焊枪。
“嗤——”
一团诡异的幽蓝色火焰在水中亮起,将周围的江水烧得“咕嘟”沸腾。
高温的焰心舔舐着冰冷的铁链,也灼烧着他的手臂。
钻心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但他咬紧牙关,牙缝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嘶吼:“老子……焊的是命……不是铁!”
与此同时,甲板上的鲁大工也反应过来,他嘶哑着嗓子指挥民工:“快!把备用的竹排搭过去!压住船舷,用绞盘拉紧!别让它再分开了!”
江面上,大石早已按捺不住,他亲率十名最精锐的护航队员,驾着一艘吃水浅、速度快的突击筏,如一柄尖刀直插敌阵。
他专挑那些发号施令的头目下手,手中板斧翻飞,一斧劈断一艘敌船的舵杆,任其在江中打转;再借力一跃,跳上另一艘指挥船,一脚将一名持刀的头目踹翻。
那头目被他单手擒住,死到临头竟还露出一丝狞笑:“没用的……杜爷说了,你们修一座,我们就炸十座!”
“去你娘的杜爷!”大石怒火中烧,手臂一振,直接将那人狠狠掼入冰冷的江水中,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就在战况陷入胶着之际,一直守在临时了望塔上的小春子,突然指着远处尖声叫道:“老板!西北角!他们的主力全在西北角!东南方向只有两艘接应的小船!”
她声音清脆,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嘈杂,瞬间点醒了局中的谢云亭!
声东击西!
敌人将主力摆在最显眼的西北侧,制造出全力猛攻的假象,实则真正的杀招和退路,都藏在视线被芦苇遮挡的东南方!
“好!”谢云亭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改令,“大石,正面佯攻,不必追击!阿篾!”
“在!”
“你亲率所有轻舟,从南岸绕行,借芦苇荡掩护,给我把东南方向那两条后路死死钉住!放几排火铳虚张声势,把他们往你的包围圈里赶!”
“明白!”阿篾领命,立刻带领一支精干的小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心战场上,大石得了新令,攻势愈发猛烈,却只攻不围,故意露出一丝破绽。
三江会的残部果然上当,见久攻不下,又听得远处传来隐约的火铳声,以为对方援军将至,顿时萌生退意,纷纷调转船头,朝预定的东南方向撤离。
然而,当他们狼狈地冲出那片看似安全的芦苇荡时,等待他们的,是阿篾早已布好的口袋阵。
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混战后,七艘敌船或被撞沉,或被火矢点燃,在江面上烧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
剩余的敌人彻底胆寒,再也顾不上阵型,四散奔逃,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战斗结束,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阿焊被众人七手八脚地从水里捞了上来,他几乎冻僵,整条左臂被烫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却还咧着嘴,含糊地问:“链子……接上了没?”
鲁大工亲自检查了船体,眼圈发红,重重点头:“接上了!焊得比新的还牢!”他顿了顿,又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不过,还有三处焊点在刚才的冲撞中有些松动,必须马上重新加固。”
谢云亭亲自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蹲在阿焊身边,一手扶着他,一手将汤碗递到他嘴边,声音低沉而郑重:“阿焊师傅,你这条胳膊,救了整座江心栈。从今往后,云记出品的所有铁器,都给你印上一个掌纹戳记!”
阿焊灌下一口姜汤,冻得发紫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敢情好!老板,这链子,就叫它‘焊魂链’吧!”
“好!就叫焊魂链!”周围的工匠和护卫们疲惫的脸上都露出笑容,齐声哄然应和。
人群中,小春子早已拿着纸笔,快速清点完损失和物资消耗。
她走到谢云亭身边,低声提议:“老板,经此一役,大家身心俱疲。我建议实行轮班制,分三班日夜赶工,夜班的工钱和伙食再翻一倍,如此才能保证人心不散,工期不误。”
谢云亭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当即采纳:“就照你说的办!”
当日午后,簰洲湾江面恢复了平静。
谢云亭命人在修复后的栈桥入口处,竖起一块厚重的黑漆木牌,上面用白漆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凡为江心栈流过血的人,名字都刻在下面。”
说罢,他亲自掀开木牌下方的第一块活动地板,露出下面早已预备好的铜板空槽。
这是他留给英雄们的最高荣誉。
他转过身,望着工匠们在鲁大工指挥下重新加固船阵的忙碌身影,以及岸边锻造场再次升腾起的熊熊炉火,轻声说道:“他们以为火能烧断我们的链子……可有些东西,越烧,只会越牢。”
这一夜的血战,不仅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反而将这些原本只是为工钱而来的匠人、为道义而战的护卫,彻底熔炼成了一个休戚与共的整体。
当晚,簰洲湾江面平静如昔,唯有那彻夜未熄的焊接炉火,将半轮凄冷的寒月映得通红,光芒在江面上拉成一条长长的倒影,宛如一条燃烧的银链,横贯中流。
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已经结束的战斗,只是一个残酷的开端。
杜沧海的耐心正在被耗尽,而谢云亭所等待的,那决定浮栈最终成败的最后几艘巨型主船,也正在长江上游,缓缓驶向这片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