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海退潮般的兽群,在汕尾与马宫二镇的废墟外留下了一片片由粘稠血液、破碎甲壳和冻结内脏构成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滩涂”。夕阳的残光吝啬地洒落,为这片修罗场镀上一层冰冷的暗红。寒风卷过断壁残垣,呜咽声里夹杂着伤员的呻吟和收敛尸骨的沉闷挖掘声。
林大山站在马宫西门那被鲜血反复浸透、又被冻得硬邦邦的血肉斜坡顶端。他脚下是那头被劈开头颅、彻底失去生机的巨型岩蛇尸骸。暗紫色的晶骨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泽,那截被信使带回的晶体断肢,正是来源于此。他手中那柄崩了口、沾满污血的旧刀随意拄在地上,目光沉凝,越过堆积如山的兽尸,投向西北蝎背岭方向。那里,风雪更急,沙尘弥漫,洪石头带领的狩猎队如同泥牛入海,尚未传回任何消息。
“爹。”林自强踏着粘稠的冻土走来,玄狐披风上凝结着蓝绿色的冰碴,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汕尾残敌已肃清,码头正在清理,入海通道勉强恢复。阵亡将士名录和抚恤章程,我已让文书在拟了。”
林大山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张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格外坚毅。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做得好。伤亡如何?”
“第一营三队…全员殉堡。”林自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其余各部,折损近三成,重伤者逾百。百姓…伤亡还在统计。”他顿了顿,补充道,“药师说,海兽的血液和粘液带有阴寒毒性和腐蚀性,伤情棘手,药材消耗巨大。”
“嗯。”林大山只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正在残破墙垛下被药师紧急处理伤口的林小树。林小树吊着左臂,脸色惨白如纸,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块染血的布巾塞在嘴里,忍受着药师清理断臂处腐肉和祛除侵入骨髓的阴寒毒气的剧痛,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浆,却硬是一声不吭。
“小树的伤…”林自强眼中掠过担忧。
“死不了。”林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冷酷,“铁皮境的气血根基在,毒拔干净,骨头能接上。就是这条胳膊…以后使重兵刃,难了。”
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扫过那些在寒风中默默收敛同袍遗骸、眼神悲戚却并未崩溃的士卒,最终落回林自强脸上,决断已下:
“兽潮虽退,其源未绝。蝎背岭的沙子底下,藏着东西。韩烈的警示,不是空穴来风。”
“分兵,不能再等了。”
“你,就留在汕尾!”
林自强心头一震,迎上父亲深邃的目光,瞬间明白了这决定的份量。他挺直腰背,抱拳沉声:“是!孩儿定守住汕尾,保住海路,盯死河口!”
“嗯。”林大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汕尾是钉入河口、窥探青坑的钉子,也是我们连通外海、获取补给的要害。此地新遭重创,人心浮动,海兽威胁未除,需强腕铁血,亦需抚慰怀柔。重建坞堡,整肃军伍,安抚百姓,疏通河道,重开商贸…千斤重担,你扛起来!”
“爹放心!孩儿定不负所托!”林自强声音铿锵,眼神中没有丝毫畏难。
“我会让陈娘子全力调配药草、工匠、粮秣支援汕尾。红草堡,是我们的根,我会守好。”林大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沉猛,“记住,三镇一体,唇亡齿寒!马宫、汕尾、红草,从今日起,便是三足之鼎!一足不稳,鼎必倾覆!”
“孩儿明白!”林自强重重点头。三镇鼎立,互为犄角,将铜鼎山南麓牢牢掌控,进可图青坑,退可守根基,这是父亲谋划已久的铁桶之局!
“去吧,汕尾的担子,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了。”林大山挥挥手。
林自强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父亲,又望了望远处咬牙忍痛的林小树,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血色残阳中拉得很长,带着一种独当一面的决绝与沉稳。
几日后,红草堡通往马宫的官道上,风雪依旧。
一辆包裹着厚实兽皮的车厢在数名精锐骑士的护卫下,碾过尚未化尽的积雪,驶向马宫镇。车厢内,浓郁的药味弥漫。林小树靠在软垫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他那条几乎被废的左臂,此刻被一种特制的、混合了金属丝和坚韧兽筋的夹板牢牢固定,外面缠着厚厚的、浸透药膏的麻布。药师用秘法接续了他被巨獠兽咬断又遭阴毒侵蚀的筋骨,更以山君骨髓宝膏混合几种温补大药,激发他铁皮境的气血全力温养。虽然距离完全恢复尚需时日,更不可能恢复巅峰力量,但基本的行动和统御已无大碍。
车窗外,掠过被兽潮蹂躏过的焦黑土地和正在重建的坞堡轮廓。林小树的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扫过堡墙上新设的、更加狰狞的防御工事,最终落在马宫镇中心那面重新竖起的、绣着“林”字和铜鼎图案的黑色战旗上。他的独臂(虽然保住了,但功能大损,在他心中已是半废)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都尉,到了。”车外亲兵的声音传来。
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涌入。林小树深吸一口气,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用仅存的、完好有力的右手撑住车门,一步踏出车厢。脚下是马宫镇坞堡内新铺就的、还带着斧凿痕迹的青石板路。
早已得到消息的留守军官和部分士卒肃立在道路两旁。他们看着这位曾独臂擎天、死守缺口的都尉,看着他虽然苍白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姿,看着他那只被厚重夹板包裹、象征着惨烈牺牲的左臂,眼神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尊崇。
“恭迎都尉归镇——!”整齐的吼声带着铁血之气。
林小树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带着风霜与战火痕迹的脸庞。他看到了堡垒上新加固的、嵌入尖利兽骨的厚重寨门,看到了更高更陡、布满了滚木礌石位的堡墙,看到了校场上正在新教官带领下操演、杀气腾腾的补充兵员。
他缓缓举起右臂,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马宫,是我们的家!”
“这道墙,是用兄弟的血肉重新垒起来的!”
“我林小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条胳膊,是堡主给的!”
“从今天起,我钉在这里!”
“人在——墙在!”
“墙在——家就在!”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誓言。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马宫守军的心上!一股沉凝如山、誓与堡垒共存亡的悲壮气势,瞬间弥漫开来!
“人在——墙在!”
“墙在——家就在!”
吼声震天,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入海河道旁的汕尾镇。
残破的码头区域已被清理出大致的轮廓,焦黑的木桩被替换成更加粗壮、包裹着铁皮的硬木。几艘受损较轻的渔船正在重新修补上漆。岸上,被摧毁的街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建。新的坞堡墙基已经打下,比之前更加厚重,向河道方向延伸,形成扼守水陆的犄角之势。
林自强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墨青色劲装,外罩玄狐披风,站在新建的临时指挥所高台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码头和部分镇区。他手中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上面是物资清单、重建规划、军伍整编草案。
“少堡主,红草堡陈娘子派人送来的第三批药草和工匠已经到了,正在入库。”一名文吏恭敬禀报。
“嗯,优先保障伤兵营和重建关键工坊。”林自强头也不抬,目光落在另一份文书上,“河口方向,彭家商会的船队明日抵达,运来的是急需的桐油和铁料。通知下去,码头三号泊位清空,优先卸货,关税按战时优惠价结算。”
“是!”
“新招募的弩手操练如何了?”
“回少堡主,按您给的‘交叉梯次’射法操练,进展很快!就是…就是弩机损耗有些大。”
“无妨,让工匠营优先修复、仿制!火油罐和‘蚀骨散’的储备也要跟上!海里的畜生,下次再来,定让它们有来无回!”林自强声音冰冷。
他放下文书,走到栏杆边,目光投向繁忙的码头和正在崛起的坞堡轮廓。远处,入海口方向,浊浪翻滚,阴云低垂。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迷蒙的水汽,看清青坑、羊牯岭的虚实,以及死亡之海深处潜藏的更大威胁。
红草堡,堡主府议事厅。
巨大的皮卷地图铺在中央,代表红草、马宫、汕尾三镇的标记被粗重的朱砂红圈连成一个稳固的三角。林大山背着手,站在图前。陈王氏、几名核心百夫长以及负责内务的宿老肃立两侧。
“马宫报,林都尉已归镇,防务已按甲字新规重整,兵员补充完成六成,新设三道外壕,滚木礌石充足。”一名文书快速禀报。
“汕尾报,码头初步恢复通航,彭家商会首批物资已到,新坞堡墙基已筑,弩塔地基开挖。少堡主整军方案已下发,新募水陆营正在编练。”
“狩猎队…尚无消息传回。”文书的声音低了下去。
林大山面无表情,目光在地图上代表蝎背岭的阴影区域停留片刻,随即移开。
“传令马宫:小树以稳守为要,清剿周边残兽,修复山道哨卡。堡内会定期输送药膏。”
“传令汕尾:自强放手施为,重建、练兵、商贸,三管齐下。红草堡全力支持。另,命其遣精干小队,沿河道向北,探察青坑边缘动静,非必要,不入岭。”
“陈娘子,药膏、粮秣、箭矢,按三镇所需,加倍赶制。堡内匠坊,全力开工!”
命令简洁有力,迅速传达下去。
林大山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木窗。寒风裹挟着细雪涌入,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他望向堡内中心方向,“血火堂”祖祠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祠堂内,那数十盏象征新生的“添丁灯”,在专人守护下,依旧彻夜长明,柔和的光晕穿透风雪,倔强地照亮一方。
他的目光扫过堡墙上巡逻士卒坚毅的身影,扫过内堡妇孺聚居区升起的袅袅炊烟,最终投向北方那铅灰色、孕育着无尽风雪与未知的莽莽群山。
红草如根,深扎铜鼎,滋养血肉。
马宫为角,依山守险,坚不可摧。
汕尾作牙,扼水通商,窥伺北疆。
三镇鼎立,铁三角已成!如同三根巨大的、深埋地下的铜柱,将整个铜鼎山南麓的疆土、资源、人心,牢牢地铸成了一个整体!从此,铜鼎山不再是单纯的屏障,更是红草堡取之不竭的宝库和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实根基!
炉火在议事厅内噼啪作响,驱散着窗边渗入的寒意。林大山魁梧的身影立在风雪与温暖的交界处,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他知道,蝎背岭的阴影未散,青坑的迷雾更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但此刻,红草、马宫、汕尾,三足已立,铜鼎铸根。
这片血火淬炼出的基业,终于有了迎击未来一切惊涛骇浪的底气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