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乙邦才因语言不通而怒火攻心,几乎要将林兵左卫门生吞活剥之际,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僵持的死局。
“咳咳……”
只见汤若望已在那队凶悍近卫的帮助下解开了绳索,他仔细地扶正了那副在挣扎中歪斜的眼镜,缓步走上前来。尽管袍服沾尘,形容略显狼狈,但他的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睿智。
他站在暴怒的乙邦才与惊恐万状的林兵左卫门之间,先是对乙邦才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地上的林兵卫门,用沉稳而标准的日语清晰地转述道:“林兵左卫门殿,这位大明帝国的乙邦才将军是在问你——” 汤若望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不是在找死。”
他的翻译精准无误,甚至将乙邦才那字里行间沸腾的杀意也原封不动地传递了过去。
此言一出,林兵左卫门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他刚才还肆意欺凌的西洋传教士,此刻竟成了决定他生死的关键人物。对方那平静的语气,比乙邦才的怒吼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乙邦才虽听不懂日语,但见汤若望开口,又看到脚下那倭寇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中怒火稍歇,重重哼了一声,握着刀柄的手却丝毫未松,只等汤若望接下来的话。
汤若望推了推眼镜,如同在学院中讲解经文一般,从容不迫地开始履行他“临时通译”的职责,将这血腥战场,暂时变成了他沟通双方的独特讲坛。
当林兵左卫门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玄甲士兵精良的装备、彪悍的气势,以及他们护卫汤若望时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一个被他忽略的可怕事实——
“明……明……!”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终于吐出了那个让他灵魂战栗的字眼。这些士兵,根本不是什么萨摩藩的私人武装,他们是明军!是那个庞大帝国的正规军!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几乎瘫软在地。他此刻才彻底明白,眼前这位传教士,和他以往迫害过的任何切支丹都截然不同。这位的背后,站着的是一个连幕府将军都不得不谨慎对待的巨人帝国。
这位洋和尚的来头,大得超乎想象!大到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代官,甚至不是他的主君松仓胜家能够招惹得起的!
他想起之前听闻的模糊消息——萨摩、长州两藩已得明朝册封,悬挂日月旗。但他万万没想到,明朝竟会为了一个传教士,直接派出如此精锐的甲兵踏入这敏感之地!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绑架、凌辱上国贵宾,这是足以引发两国战端的弥天大罪!他仿佛已经看到,来自江户的问责使者,甚至可能来自明朝的问责舰船,将会如何将他和他的主君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他看着乙邦才那依旧杀气腾腾的脸,又看向神色平静却目光锐利的汤若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死,乃至家族的存续,此刻全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他张了张嘴,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咯咯”声。
在汤若望沉着冷静的调解下,乙邦才胸膛间翻涌的杀意才勉强平息。他死死盯着瘫软如泥的林兵左卫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再让老子看见你,把你脑袋拧下来!”
林兵左卫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带着残余的部下仓皇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待那伙人的身影消失在村口,乙邦才“啐”了一口,狠狠将长刀插回鞘中。他环顾四周——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十多具倭兵尸体,鲜血浸透了泥土。
“收拾战场!”他对着麾下将士下令,脸上毫无惧色,“把人头给老子垒起来,就堆在村口!让那些不长眼的都看清楚,动咱们大明的人,是什么下场!”
说罢,他命人在村中空地支起军帐,二百近卫营将士就地扎营。炊烟袅袅升起,与村口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将军,”副将陈光玉低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倭人必会报复。”“怕什么?”乙邦才冷笑,“老子就在这儿等着。倒要看看,是他们倭刀快,还是老子的火铳快!”
于是乎,一件在东亚历史上堪称匪夷所思的景象,便在岛原半岛的有马村定格:
大明天子的近卫精锐,竟为一个西洋传教士持戈护卫,在这片属于日本幕府的土地上,公然树起了武装传教的旗帜。
村口的空地上,玄甲明军垒起了一座小小的京观——那是林兵左卫门麾下五十余名足轻的首级,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法则已变。血腥气尚未散尽,乙邦才麾下的火枪手们已在外围布防,燧发枪上的钢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方向。
而在村庄中央,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樟树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汤若望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黑袍,胸前挂着银质的十字架。他站在一张简陋的木台上,身旁站着那位汉倭双语都半生不熟的翻译。
台下,聚集着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信徒,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既是因为得到了粮食,更是因为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那希望,既来自天父,更来自樟树下那些如同天降神兵般的玄甲武士。
“不要怕,”汤若望的声音平和而有力,“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他的布道声,与不远处明军士兵巡逻时甲叶摩擦的铿锵声、火枪碰撞的金属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信仰与武力并存的奇异图景。
乙邦才抱着胳膊,靠在一堵土墙边,冷眼扫视着全场。他对那些拗口的教义毫无兴趣,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确保汤神父毫发无伤。谁敢来触碰这条底线,村口那座京观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