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在黑暗中，默默地、再次调整着自己生存的策略。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每一步，都必须精准而谨慎。
他依旧是顺从的，但在这顺从的表象下，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试图捕捉顾枭情绪背后那更细微的、未被言明的需求。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他押上的，是自己仅剩的、可怜的生存空间。
在这日复一日的磨合与试探中，顾枭似乎并不满足于只拥有玉清的“现在”。
他开始将触角，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探向玉清那被刻意尘封的“过去”。
那是一个玉清绝不愿意被触碰的禁区，那里埋藏着太多的泥泞、不堪和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轻视。
第一次，是在一个午后。
顾枭难得有半日清闲，坐在书房的窗下，目光落在玉清额间那点殷红上，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这颗朱砂痣，是天生的？”
玉清正在替他研墨，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垂着眼帘答道：“是，胎里带的。”
“倒是个稀罕物。”顾枭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褒是贬，“在南风馆时，他们就凭这个，说你像观音？”
“观音”二字，像一根细针，猝然刺入玉清的心口，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屈辱和荒谬。
那些恩客带着酒气和欲望的戏谑言语，被顾枭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复述出来，更添了几分难堪。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是……一些客人酒后戏言，当不得真。”
顾枭没有再追问，只是那目光，依旧停留在他额间，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仿佛想透过这点红色，看穿他所有的过往。
第二次，则更加直接。
那晚顾枭处理公务到很晚才过来，身上带着浓重的墨锭和旧纸张的味道。
他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问道：“在南风馆，他们都教你们些什么？”
玉清的脊背瞬间绷紧了，这个问题，比问朱砂痣更加危险，直指他最为不堪的出身和训练。
他斟酌着用词，力求剥除所有情感色彩和具体细节，只给出一个最干瘪的框架：“弹琴，写字，……伺候人。”
他将“伺候人”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希望顾枭能忽略过去。
但顾枭显然没有，他睁开了眼睛，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锐利地看向玉清：“哦？如何伺候？”
玉清的心沉了下去，他感觉到一种被剥开衣服、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
他垂下头，避开那迫人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依着客人的喜好……”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顾枭明白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玉清能感觉到顾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头顶，带着一种探究，一种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想的兴味？
他死死地咬着口腔内壁，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他绝不能流露出任何脆弱、任何回忆、任何可能让顾枭觉得有机可乘的情绪。
良久，顾枭才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再追问，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玉清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结束。顾枭对他的过去，产生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好奇。
这好奇，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寝食难安。
他必须更加小心，他的过去是他的原罪，也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绝不能允许顾枭，借着探究过去的名义，进一步瓦解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冰冷的防御底线。
每一次关于过去的问答，都像是一场无声的攻防战。
顾枭试图撬开一条缝隙，窥探内里的真相；而玉清，则用最简洁、最模糊、最不带感情色彩的回答，将那缝隙死死焊住。
他不知道顾枭为何执着于此，是为了满足某种猎奇心理？还是为了更彻底地掌控他，将他的尊严也一并踩在脚下？
无论原因如何，玉清决定，关于过去，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那是一片沼泽，他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绝不能再陷回去。
命运似乎总喜欢重复相似的戏码，用以嘲弄深陷其中的人。
在一个寒意彻骨的深夜，玉清再次被院门外那熟悉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的酒气所惊醒。
他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样。
门被推开，顾枭几乎是跌撞进来。
这次他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比上一次醉酒更加狼狈。
他由一名脸色发白的亲随搀扶着，那亲随看到玉清，如同看到救星，匆忙将人往他这边一送，低声道了句“有劳公子”，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玉清下意识地接住那个沉重滚烫的身体，一股混合着高级洋酒和雪茄烟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顾枭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脑袋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
玉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重复那套他已经熟练的流程。
费力地将这个神志不清的大少爷半拖半抱到床榻边，让他坐下，然后蹲下身，替他脱掉那双沾满了泥泞的皮鞋。
就在他准备起身去拿湿帕子时，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伸过来，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疼得玉清瞬间白了脸色。
“不要……不要走……”顾枭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再是呼唤某个模糊的名字，而是充满了无助和依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玉清僵在原地，试图挣脱，但那禁锢纹丝不动。
“……批文……都压着我……”顾枭将滚烫的额头抵在玉清冰凉的手背上，断断续续地呓语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愤怒，“……军饷……那群蛀虫……恨不得吸干了血……”
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些词语，与他所处的那个风花雪月、倚门卖笑的世界相隔甚远，却真实地反映着顾枭所面临的、另一个世界的残酷压力。
“……不能输……一步错……满盘皆输……”顾枭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他们都看着……等着我摔下来……”
他一边呓语，一边更紧地抱住玉清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和压力，都传递到这个沉默的、不会泄露秘密的容器身上。
玉清被迫维持着半蹲的、极其别扭的姿势，手腕处传来刺骨的疼痛。
他看着顾枭那紧锁的眉头，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英俊面容，那眼角隐约闪烁的、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是真实情绪的湿润……
与第一次纯粹的惊慌和觉得荒谬不同，这一次，玉清在无奈的厌烦之余，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原来，这个在外人面前冷硬如铁、掌控一切的顾家大少爷，这个可以随意决定他命运的新主人，内里也并非坚不可摧。
他也会被压力逼到墙角，也会在醉后流露出如此脆弱和无助的一面。
这些呓语，像一扇偶然开启的窗户，让玉清窥见了顾枭光鲜外表下，那不堪重负的真实内里。
他依旧无法挣脱，只能像一尊雕塑般，任由顾枭抱着，倾听着那些他听不懂、却分明能感受到其沉重份量的秘密。
空气中的酒气令人头晕，手腕的疼痛持续传来，但玉清的心，却奇异地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恐惧和排斥。
他只是觉得……很累。
为顾枭累，也为自己这不断重复的、荒诞的命运而累。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