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手指无意识抠了抠吊床的竹编纹路,刚才那声“谭浩”还在耳膜上轻轻震颤。
归光雀扑棱着翅膀跳到他膝盖上,啄了啄他沾着芝麻饼碎屑的袖口,像在确认什么。
静声童不知何时凑到吊床边,用树枝戳了戳他脚腕,仰头比划:“哥,大家说要烤红薯给你吃!”
话音未落,篝火的噼啪声便顺着风撞进耳朵。
谭浩这才发现,原本安静的星渊街道不知何时挂满了红灯笼,穿粗布衫的老汉举着冒烟的烤红薯筐,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花狗跑过青石板,跑调的山歌混着焦香在空气里打滚:“星落渊,月落檐,救星哥哥睡吊床——”
“这是……”谭浩坐直身子,腿上的芝麻饼碎屑簌簌落进草席缝里。
“夜宵节。”林诗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偏头,就见她不知何时靠在吊床的竹架上,青玉簪在发间闪着温润的光,连向来冷硬的眉峰都软了几分,“你沉睡时,百姓们说要谢你。”
谭浩后颈蹭了蹭竹架,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出兜里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递过去:“吃吗?刚揣兜里的,还温乎。”
林诗雅没接,目光却落在他胸口——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淡金色的神纹,像被风吹散的星屑。
她伸手轻轻覆上,掌心能感觉到神纹下那缕属于创世神的心跳,比凡人心跳慢三倍,却重得像压着整片星河。
“你刚才……用了多少?”
“啥?”谭浩装傻,指尖挠了挠后耳,“就睡了个回笼觉的功夫,能费啥?”
林诗雅抬手指向廊下。
谭浩顺着看过去,就见那只两心沙不知何时被人供在青石案上,原本平衡的沙流此刻正疯狂逆流——冷端的黑沙如瀑布倾泻,暖端的金沙却细若游丝。
他的笑僵在脸上。
“每救一次世界,就少一段我们一起活过的日子。”林诗雅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你忘了在御花园教我认槐花?忘了我第一次煮糊的糖蒸酥酪?还是……”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忘了我在断忆河边拉你衣角的手?”
谭浩突然觉得嘴里的芝麻饼发苦。
他望着两心沙,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是静默碑。
那座刻满“无人记得”的石碑不知何时转了个面,背面新浮现的字迹还带着湿润的墨痕,在暮色里泛着珍珠白:“但我记得你。”
归藏不知何时站在碑前。
这位前守誓人仰头望着天空,云层里隐约浮着几个淡金色大字“本座营业中”,被风揉得忽明忽暗。
“原来真正的神,”他低笑一声,声音里竟有了几分释然,“不是永生不死,是敢说自己也会忘。”
谭浩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他从怀里摸出块碎木炭,大剌剌走到碑前,在“但我记得你”下方歪歪扭扭添了行字:“凡想让我拼命的,先请我吃顿团圆饭。”又扯下衣角撕成纸条,“啪”地贴在碑上:“每次拯救世界,扣除一段美好回忆,请诸天监督执行。”
话音刚落,空中的符文突然集体闪烁,像被戳到痛处的孩童。
林诗雅抬头,就见原本冷硬的法则光链上,竟开出了几朵粉色的小花——是谭浩最爱的桃花。
“哥!哥!”心茧守举着断柄小伞从廊角冲出来,伞面还沾着露水,“它醒了——但它没攻击,它在写日记!”
谭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识海外缘的虚空中,不知何时多出张古旧书桌。
那个曾被他称作“无名之始”的存在正坐在桌前,握着支秃笔写写画画,衣摆沾着星尘,发间还卡着片静声童画的歪扭纸蝴蝶。
“今日心得:原来被人记得,比被信仰舒服。”谭浩念出他笔下的字,声音突然哽住。
一页纸被风卷着飘过来,上面画着个抱西瓜的小男孩,西瓜籽掉了一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也想被妈妈说‘慢点吃,别噎着’。”
黄昏的风掀起谭浩的衣摆。
他蹲在碑前,盯着插在地上的草茎刀——那是他用路边野草变的,原本早该枯萎,此刻却绿得发亮。
他望着草茎上的露珠,忽然轻声想:“要是大家都能理直气壮地难过就好了。”
话音未落,“本源同调态”的涟漪便漫开了。
星渊的屋檐下突然冒出无数微型吊床虚影,竹编纹路和谭浩的一模一样;常年闭关的老修士“轰”地撞开洞府门,扛着鱼竿蹲在墙根嘀咕:“原来偷懒不犯法?”;最离谱的是城门口的石狮子,此刻正趴在地上翻肚皮,尾巴尖还沾着烤红薯的焦香。
可就在这温馨得发甜的时刻,谭浩突然捂住胸口。
有什么东西从记忆里被抽走了——不是重要的大事,是很轻很小的片段:初恋女友送他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他名字的简写,可现在他连那支笔是蓝是黑都记不清了。
两心沙的冷端沙流猛地加快,暖端的金沙“叮”地落完最后一粒。
谭浩躺回吊床,把西瓜帽扣在脸上。
归光雀跳上他肚子,用喙帮他压了压帽檐。
静声童爬到吊床脚,把刚才画的“信”字举给他看,字迹上还沾着泪痕。
“反正活着就行。”他对着帽子里的黑暗嘟囔。
就在他快睡着时,胸口的神纹突然发烫。
他听见极轻的呓语,像是另一个自己在记忆深处说话:“……明天,还能有人记得我吗?”
归心图不知何时展开新页。
画中两个谭浩并肩躺在星空下,一个裹着薄被酣睡,一个睁着眼望流星划过,题字是血一样红的朱砂:“最危险的神,是不想当神的那个。”
夜渐深,篝火的光映着人们的笑脸。
归光雀缩成毛球打盹,静声童抱着树枝在地上画“团圆饭”,墨迹被夜露晕开,像朵没开全的花。
林诗雅坐在吊床边,替谭浩把滑落的薄被往上拉了拉,指尖掠过他发间沾的烤红薯碎屑,轻声道:“会的。”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
这一声,像敲在人心坎上。
星渊的老人们开始收烤红薯的炭盆,小孩子们抱着吃剩的红薯往家跑,跑调的山歌还在飘:“星落渊,月落檐,救星哥哥睡吊床——”
风里有槐花香,有烤红薯的焦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被好好收着的,关于“记得”的甜。
等到月亮爬上槐树梢,最后一点篝火也熄了。
归藏摸着静默碑上的字笑了,心茧守替谭浩盖好被角,两心沙的沙流突然缓了缓——暖端竟又渗出点金沙,细得像希望。
而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地方,那页画着小男孩抱西瓜的纸飘进了谭浩的梦里。
他在梦里舔了舔嘴角,含糊不清地说:“妈,我慢点吃……”
夜色温柔。
谁都没发现,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