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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贤祠后的竹影被月光剪得细碎,谭浩仍蹲在墙根,手里的泥块已换了好几回。黑猪拱他手背的力道轻了,大概是困了,把脑袋往他裤腿里埋。

远处民议庭的灯火终于熄了,最后关于“修桥”还是“挖井”的争论也消散在风里。他正要去摸怀里的桂花糖,墙角响起了脚步声。

玄箴的官靴沾着露水,青衫下摆还带着边镇夜巡的寒霜——他刚从三百里外的东岭村赶回。

谭浩不用抬头也晓得,这位总把“制度要像磨盘,转得慢,但砸得实”挂在嘴边的民生官,此刻定是眼尾微扬,连腰间玉牌都因激动轻轻相碰。

“九殿下。”玄箴在三步外站定,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檐下栖息的夜鸟,“东岭村那个曾被祭司蛊惑的老周头,今早抡起铁锤,要砸议事亭。”

谭浩嘴角的草茎滑到了下巴:“砸成了?”

“没。”玄箴低笑一声,从袖中摸出半截断了齿的木梳,“他小孙子抱着亭柱哭喊:‘这是九贤爷爷定的规矩!’;他老父亲抄起扫帚追着他打,骂他‘比当年偷邻居半升米还混账’。”他将木梳轻轻放在谭浩脚边,梳齿间还带着新木屑,“那娃儿才六岁,话都说不利索,倒把《治世宪章》里‘有事众人商’这一条背得滚瓜烂熟。”

黑猪猛地打了个响鼻,把谭浩叼着的草茎撞飞了。

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那截木梳,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东岭村,老周头还堵着便民站的门骂“泥菩萨也想管人间饭”的情景。那时他蹲在田埂上啃窝头,看玄箴蹲在泥地里,和乡亲们一起画那“有事举竹片”的章程图,汗珠子滴在土坷垃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公”字。

“如今,已非是你在护着这法度,而是法度在护着人了。”玄箴望着九贤祠飞檐下在微风中轻响的铜铃,月光给铃身镀了层淡银,“他们奋力维护的,并非是你谭浩,而是那‘凡事能商量着办’的念想本身。”

谭浩把草茎重新叼回嘴角,歪头瞅着供桌上那尊泥像——被他拍扁又搓圆,如今被香火熏得灰扑扑的,倒真有几分像村头老张头酒后打盹的憨态。

他伸手挠了挠黑猪的耳朵根:“等到哪天,他们连我谭浩是圆是扁都记不清了,这法度,才算真的立住了。”

玄箴的身影在月光里微微一顿,忽然低叹:“九殿下,您这哪是在当神,分明是在当一颗种子。”他转身欲走,又回头添了句,“明早我让人把东岭村竹片投票的结果送来,修桥还是挖井,他们吵了七个晚上,倒把《宪章》里‘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给吵明白了。”

第三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沉滞。

九贤祠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怪响时,守祠的老杨头正往铜香炉里添香。他抬眼望向供桌,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尊泥像的眼珠子,似乎动了。

绝非风吹,也非烛光摇曳造成的错觉。

泥像的左眼先是向上翻了翻,右眼紧跟着向下斜睨,两团浑浊的泥眼里,竟渗暗红色的黏稠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供桌上积起一小洼污血。

更让老杨头魂飞魄散的是,那泥像的嘴裂开一道缝,发出闷雷般、如同破锣浸在冰水里敲击的声响:“伪神当道,天罚将至。”

第一声诡异的梵音响起时,谭浩正裹着薄被在偏殿打盹。他翻了个身,黑猪却猛地蹦起,鬃毛炸开,朝着九贤祠方向狂吠不止。

几乎同时,林诗雅的身影破窗而入,月白道袍被风鼓动,指尖法诀带着凛冽寒气,吹得谭浩的被子簌簌作响。

“祠中生变。”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冷,腕间星辰玉镯泛着幽蓝微光,“非是寻常邪术,是‘概念’层面的回响侵袭。”她抬手按在谭浩额间,玉镯骤然迸出几点火星,“上界正在篡改底层认知。他们想从根源上,将‘九贤’的存在抹去,使之成为从未有过的虚妄。”

谭浩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坐起来:“改历史?那我昨儿吃的那串糖葫芦,算谁的账?”

林诗雅的眉尖几不可察地 跳 了 跳 ——这是她近来才隐约学会的、带点人气的表情。她转身走向窗口,道袍下摆扫过谭浩堆在一旁的泥块:“今早玄箴已尽力封锁消息,但全城的孩童,昨夜竟做了同一个梦。”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画纸,最上面那张,画着谭浩躺在竹椅上,胸口有道裂痕,名字被无形的笔抹得只剩一个“氵”旁。

“他们梦见我快没了?”谭浩凑近细看,忽然笑出声,“这娃儿把我画成个胖冬瓜了,上月他还说我像村口那棵老槐树呢。”他扯了扯林诗雅的袖子,“走,陪我去趟市集。”

市集的早茶摊子,豆浆香气正浓。

谭浩拎着个缺口的陶碗,蹲到几个扎羊角辫的娃娃中间——这几个小画手总爱蹲在便民站门口,把他扫地、喂猪、打哈欠的样儿画在树皮上。

“听说你们梦见我快不见了?”他掏出一块沾着泥巴的旧布条,那是三年前便民站第一块值班牌的残片,“那你们就使劲画,画我活蹦乱跳的样儿。”他把布条塞进最胆大的小铁柱手里,“天天画,画到连上头那老天爷都不得不信,我谭浩就是铁板钉钉的存在!”

小铁柱摸着布条上磨毛了的绳结,突然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我娘说了,九贤爷爷的故事,是刻在咱骨头里的!”他扭头朝其他娃娃喊,“走!去我家画,用我娘染布的红颜料!”

当晚,东岭城的灯火,亮得胜过往常三倍。

从绣楼到瓦舍,从书院到猪圈旁,所有能铺开纸的地方都摊开了画纸。有使炭条的,有用水彩的,甚至有直接用指甲在墙上刻画的一—画里的谭浩叼着草茎扫落叶,画里的谭浩蹲在井边教娃娃们分糖,画里的谭浩抱着黑猪打哈欠,连他左脚鞋底那个破洞都画得清清楚楚。

地底深处传来闷响,如同有人在敲击一口沉埋千年的古钟。

九贤祠里,那尊泥像不再渗血,被重新捏塑过的眼睛里,竟透出几分憨厚之气——倒真像村头老张头被人夸饭做得好时,那不好意思的模样。

云层之上,那只俯瞰人间的金仙之眼,骤然闭合。再次睁开时,瞳孔中的金光晃动了一下,竟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它望着东岭城彻夜不熄的灯火,望着那些在纸上反复描摹同一个身影的凡人,忽然有些恍惚——这个名叫谭浩的存在,莫非……自古便有?

第七夜的月亮,升起得格外缓慢。

林诗雅立于九贤祠屋顶,望向东方的天际线。那里的晨雾异样地扭曲着,如同被揉皱的素绢,日与月的轮廓同时浮现于雾中,共悬高空,却既无阳光的暖意,也无月华的清冷。

她摸了摸腕间的星辰玉镯,镯心的裂痕,比昨日又深了一分。

谭浩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从身后传来:“看啥呢?”

“看天。”林诗雅转过身,月光流淌在她发间的银簪上,“这天……似乎也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谭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摸出块桂花糖塞进她手里:“管它呢,明儿一早还得去西市看娃娃们的新画。”他踢了踢脚边的泥块,“对了,你说……要是哪天,他们连‘九贤’这名头都忘了,只牢牢记得‘有事得大家商量’这个理儿,那该多好?”

林诗雅望着他嘴角沾的糖渣,忽然笑了。这笑意如春风吹化冰封,她指尖轻轻拂过他发间那根总是存在的草茎:“会有那一天的。”

远处,晨钟敲响。

东岭城的百姓揉着睡眼推开窗,却见日与月仍同悬天际,明明亮晃晃的,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有人指着天空喊:“快看!日月同辉!”

另一个声音带着疑惑接话:“怪了,咋一点不暖和呢?”

谭浩抬头瞥了一眼,把嘴里的草茎换了个边:“许是天也困了,正打盹呢。”他蹲下身逗弄黑猪,“走,吃早饭去,王婶说了今早给咱留碗加蛋的豆浆。”

黑猪哼哧哼哧地跟着他走了。

林诗雅望着他们那一人一猪的背影,再次抬头看天。雾中那日月的轮廓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被谁不经意地推了一把。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藏书阁翻到的某卷古籍——上面说,当人间的信念汇聚成川,坚韧到某种程度时,即便是天道,或许也会揉一揉眼睛,重新审视这片天地。

而在那更高远的云层深处,三团金光的裂痕已 深 如 沟壑。有细微如丝的光芒,正从下方人间的万家灯火中钻出,沿着那些裂痕,悄然向上蔓延,仿佛要在那至高之处,重新种下一轮温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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