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裹着赤红襁褓、腕系铜铃的冰冷小生命被老兵送到他面前时,谢无咎沉寂多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他伸出因常年握刀而布满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襁褓一角。女婴眉心,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灼然醒目,竟似点燃了周遭的寒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攫住了这位铁血将军。他低沉的声音在炭火噼啪声中响起:“‘绾’……结也,系也。就叫阿绾吧。”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记入族谱,为我谢无咎嫡女。”
就在同一天,另一股寒流,裹挟着更深的阴霾,抵达了玉门城。那是南胥国送来的质子车队。寥寥几辆马车,在重兵押解下穿过风雪弥漫的城门。车厢里,年仅四岁的元渊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雪色狐裘中,露出的手腕细得惊人,腕骨处赫然一圈深紫色的淤青指痕,仿佛是被一双无情铁手狠狠攥过。他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因久咳而泛着不祥的淡紫,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倒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无声地映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属于敌国的风雪。
北阙皇帝没有半分怜悯,一道旨意,将这小小孩童囚禁于城西一座名为“静庐”的荒僻院落。说是“庐”,实则是座孤零零的堡垒,高墙森严,重兵环绕。庐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蒙尘的古琴,一柄悬于壁上的无鞘长剑,以及墙角一只终日熬煮着苦涩药汁的小泥炉,散发着驱不散寒意的药香。元渊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冻土中的幼苗,就此在北阙的风刀霜剑里,开始了漫长而孤寂的囚徒生涯。
时光在静庐的孤寂与将军府的喧闹中悄然流逝了。又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午后,静庐那饱经风霜的后墙,在一场悄无声息的冻融之后,靠近墙根处悄然坍落了一角碎石,豁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六岁的阿绾,像一团燃烧的小小火苗,穿着簇新的红袄,顶着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小辫,正撅着屁股在墙根积雪覆盖的枯草丛里翻找蛐蛐。将军府里仆从环绕,规矩森严,只有在这荒僻的后墙边,她才能寻到一丝放肆的野趣。
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墙内的人。
阿绾好奇地扒开几根枯草,凑近那道缝隙,向里张望。光线昏暗的墙内,一个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身影正静静立着,苍白的小脸朝向这突然透进光亮的缺口,眼神带着受惊小兽般的警惕和茫然。
“你是谁?”阿绾的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冰凌。
墙内沉默了片刻,一个比雪更冷、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沙哑嗓音低低响起:“……囚徒。”
阿绾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却也未觉害怕。她想起自己偷偷藏在怀里、用金箔纸包好的饴糖,那是厨娘塞给她解馋的。她费力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从怀中掏出那枚珍贵的糖果,小心翼翼地剥开金箔纸,将那琥珀般晶莹的糖块从缝隙里递了过去。糖纸粘在温热的小小掌心里,留下一点闪亮的金箔。
“喏,给你吃,甜的!”
元渊没有立刻去接。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女孩伸过来的手上。那小小的指缝里,沾着黏腻的饴糖糖丝,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条若有若无、极其纤细的红线。那红线的一端,仿佛无形地延伸过来,轻轻地、缠绕在他腕骨上那道深紫色的淤痕上。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意,带着饴糖甜腻的香气,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封的世界。
那一块带着女孩体温的饴糖,成了凿开坚冰的第一道裂痕。那堵坍了一角的破墙,从此成了连接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秘径。
将军府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火团,总能找到机会溜到后墙根。她不再是空手而来。有时是油纸包里撕下的半只喷香流油的烧鸡腿,还带着将军府厨房特有的酱卤香气;有时是偷偷从父亲书房里顺出来的一个巴掌大的小锡壶,里面晃荡着辛辣呛喉的北地烈酒“烧刀子”。她献宝似的塞过墙缝,压低声音:“快尝尝!可香了!爹爹说男子汉都要会喝酒!”
元渊看着那粗劣的酒壶,又看看缝隙外女孩亮得惊人的眼睛,唇边第一次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接过,依言喝了一小口,那滚烫的液体像一道火线直冲而下,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病态的嫣红。
阿绾在墙外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地里传得很远:“笨死啦!要小口小口喝!”
墙内的少年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中浮起水光,嘴角却依然固执地向上弯着。那笑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从此,那呛人的烈酒味里,便也掺入了北地阳光般炽热的气息。
更多的时候,阿绾带来的是困惑和好奇。她会扒着墙缝,苦恼地抱怨:“那个夫子教的字,扭来扭去的,像蚯蚓爬,难看死了!一点也比不上谢凛哥哥在沙盘上画的刀枪!”
元渊便寻来细小的枯枝,就着墙根下松软的泥土,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他的字瘦削清峻,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与将军府夫子那圆滑富态的字截然不同。他教她识文断字,从简单的“天”、“地”、“人”,到她自己的名字“绾”——“结也,系也。”他解释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腕上的铜铃。阿绾学得极快,小脑袋瓜里似乎装着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常常把他那些刻板严谨的解释,引向令人啼笑皆非的歧途。
静庐里并非只有琴与剑。那蒙尘的古琴被元渊重新拂拭干净,调好了弦。当阿绾又一次抱怨府里乐师弹的曲子软绵绵催人睡时,他便隔着那道窄缝,为她抚琴。指尖拨动冰弦,铮铮之声初起,便带着金戈碰撞的杀伐之气,盘旋而上,如寒鸦惊飞,刺破静庐沉闷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