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三年,川蜀之地阴雨连绵,山雾如瘴,江流浑浊。
酆都县城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自古便有“鬼城”之称。
百姓传言此地乃阴阳交汇之所,夜半常闻钟鼓之声自西郊深山传出,偶见无面差役提灯巡行于荒径之上。
新科御史华公亮奉旨巡察川南吏治,途经此邑,本欲短暂停留,却因天候恶劣滞留数日。
初抵县衙,少年县令李善之迎于阶前,眉宇间隐现忧色。
堂外细雨淅沥,檐下铜铃轻响如泣。
李善之低声禀报:“大人有所不知,西郊十里有洞,名曰‘阴阳界口’,形若巨口吞云吐雾。
本地百年来皆依古例,每月向洞中供奉刑具、粮秣各一担,香烛三坛,以安幽冥之气。”
华御史闻言冷笑,拂袖而起:“子不语怪力乱神!
尔等食朝廷俸禄,理应教化黎民,岂可纵容淫祀邪说?
此等陋习,正该革除!”
李县令急取账簿呈上,指尖微颤:“下官初任之时亦不信此说,曾断供三日。
谁知当夜全县井水尽泛赤红,腥臭扑鼻;
次日狱中锁链枷杻尽数锈蚀断裂,囚徒几欲脱逃。
更有老者言,井底可见血手印攀爬……
不得已,只得恢复旧制。”
华御史翻阅账册,见历年支出赫然列着“冥资银二十两”、“铁枷五副”、“米十石”,不禁蹙眉沉思。
是夜暴雨倾盆,电光裂空,他独坐驿馆,披衣校阅沿途州县案卷。
忽闻窗外铁链拖地之声由远及近,夹杂低语呜咽。
推窗望去,惊见一队身着皂隶服的差役鱼贯而行,人人颈悬铜铃,肩扛崭新木枷,却个个无头,脖颈断处黑雾缭绕。
他们踏着泥泞小路,直入西山云雾深处,最终没入那幽暗洞口,踪影全无。
华御史猛然掷下手中《大明律》,厉声喝道:“妖妄惑众,必有其根!
明日,本官亲探此洞,纵是阎罗殿前,也要问个是非曲直!”
翌日清晨,县令率乡老数十人跪于洞前阻拦。
一白发老翁叩首泣诉:“万历年间曾有一樵夫好奇入洞,三日后归来,须发尽白,言语错乱,仅三日便七窍流血而亡!
临终只反复念一句:‘十殿森严,笔下皆冤’……
求大人三思!”
华御史不为所动,夺过火把,朗声道:“吾持天子诏书,怀御史印信,奉公执法,何惧魑魅?
若有阴司,也当尊王法;若有阎君,亦须听圣谕!”
言罢,昂首步入洞中。
初入百步,湿冷刺骨,火把骤然熄灭,四周陷入死寂。
忽一阵阴风掠过,眼前竟浮现白玉阶梯蜿蜒向上,两侧壁立千仞之处浮现出朱砂书写的判词:
“阳世枉法,阴司加刑”“欺心瞒上,万劫难超”。
再行数十丈,豁然开朗 。
穹顶高十丈,镶嵌明珠如星斗垂落,映照出一座恢弘殿宇。
两旁判官手持生死簿肃立,牛头马面执械守卫,中央十殿阎罗环坐金台,香烟袅袅,案牍如山。
唯东首一座金椅空悬,上刻“察查司主官”五字。
“华年兄,别来无恙?”
首座阎罗起身相迎,蟒袍玉带,面容清癯,竟与当年科举殿试猝死的同窗刘景元!
华御史震惊踉跄:“你……你非早亡于贡院?怎在此为阎君?”
刘景元叹息:“我命虽尽,然心中冤屈未雪,玉帝悯其忠直,特授冥职,专司人间官吏罪愆之录。
年兄今日至此,并非偶然。”
说罢展开一卷猩红簿册——《生死簿·阳籍》。
只见“宣德八年三月初七,御史华公亮卒于酆都”一行朱砂字迹正缓缓滴血。
华御史顿觉魂魄欲散,跌坐于地:“家中尚有七旬老母,孤苦无依……若我今亡,谁奉汤药?”
话音未落,忽闻仙乐缥缈自九霄降下,金光破雾。
一金甲神将踏云而来,捧玉诏高呼:“奉玉皇敕令,凡含冤未申、忠良蒙尘者,准赴还阳司陈情,许其辩白三日!”
十殿阎罗齐声应诺。
刘景元抚掌微笑:“年兄来得正是时候。且随鬼差前往还阳司,或可觅一线生机。”
两名青面鬼差引路前行,穿廊过殿,终至断魂桥畔。
桥下血河翻涌,恶浪滔天,不时有冤魂哀嚎着被巨口吞噬。
华御史战栗不敢前行,忽忆起幼年母亲教诵《金刚经》,遂闭目疾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话音方起,胸前御史印骤放金光,照出一条由白骨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彼岸。
黑暗深处,关帝圣像突现,赤面长髯,青龙偃月刀横空劈下,迷雾顿散。
但见孽海之上,万千冤魂锁链缠身,口吐血焰,皆为生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官吏。
空中浮现金字经文,每诵一句,脚下便生莲台一步。
途中幻象迭起:忽见亡父怒目斥责,又现爱妻抱婴哭诉,终见老母倚门盼归。
华御史几欲忘经堕渊,幸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光再燃,泪如泉涌,心结顿开。
跋涉不知几许,终见一丝微光。
奋力扑出洞口,昏倒在地。
醒来时怀中竟多出一卷竹简,封题《幽冥录》,内载大明各府州县官员在阴司所受审判之实录:
某知府受贿三千两,死后剥皮抽筋;
某按察使陷害忠良,永镇刀山;更有朝中重臣,名下累累血债,皆一一昭彰。
三月后,金銮殿上,华御史伏地呈奏此书。
宣德帝初览冷笑:“荒诞不经,妖言惑众!”挥手欲焚。
岂料卷宗无火自燃,灰烬升腾间浮现金字:“阳世不查,阴司必究;人心即法,天网难逃。”
当夜,皇帝梦游地府,亲见十殿阎罗案前皆置《大明律》一部,批注详尽,罪罚分明。
惊醒汗透重衣,急召华御史入宫,颤声曰:“朕观冥府尚尊国法,赏罚不苟,况我阳间乎?”
遂授华公亮总督江南监察之权,彻查贪腐。
一年之内,罢黜贪官百余,抄没家产充作赈灾之用。
民间称其为“活阎罗”,畏而敬之。
晚年,华公亮辞官归隐酆都,在阴阳界口前建“阴阳法坛”。
每逢奇案难决,夜深人静时,洞中常飘出状纸一封,字迹清晰,证据确凿,助百姓申冤无数。
某年暴雨雷击县衙库房,满库银两尽化纸钱飞扬,唯清廉县令私屉中现出金色“功德”二字,熠熠生辉。
临终之际,弟子跪问:“恩师一生执法如山,然真信鬼神乎?”
华公亮倚枕微笑,指心口而言:“冥府即人心,善恶自知;
孽镜台前,照的尽是生前事。
念经不如行经,拜佛不如做佛。”
言毕溘然长逝,手中落下一部《金刚经》,扉页朱批八字,墨迹犹润。
葬礼当日,百里百姓送行。
忽见洞中走出两位官员:一位着大明御史绯袍,一位穿冥府判官紫绶,相视一笑,携手步入云霞,不见踪影。
自此,酆都百姓立“双官庙”以祀,香火六百年不绝。
庙中楹联至今犹存: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司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庙祝相传,每逢清明子时,风雨如晦之夜,仍可闻洞中传来朗朗诵经声。
似那御史踏着幽冥之路归来,一遍遍诵读那卷照亮黑暗的《金刚经》,警醒世人。
心有正法,即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