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书生执壶,为魏运旺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热气中,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缥缈的追忆之意。
“魏兄可知,你前世并非凡人,乃是终南山中一位潜心修道的隐士,道号‘云机子’。
那年隆冬,天降百年不遇之大雪,你在山涧旁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
那白狐后腿为猎户陷阱所伤,鲜血染红了雪地。
你心生恻隐,不仅为其包扎伤口,更将它带回草庐,以自身真气与药石悉心照料,直至其痊愈,方才放归山林。”
书生说着,目光缓缓地转向身旁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温柔而深情的光芒。
他轻声说道:“舍妹便是当年那只白狐。她本是山中的灵物,拥有着超凡的灵性和美丽的外表。
命运的安排却让她与你相遇,并得到了你的救命之恩。”
书生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仅救了她的性命,还日夜守护着她,让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和关爱。
从那时起,她的心中便种下了对你的感激之情,一缕芳魂,早已深深地系在了你的身上。”
女子静静地听着书生的讲述,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哀伤。
书生见状,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她回归山林后,并没有忘记你的恩情。
她日夜苦修,不畏艰辛,只为了能够早日化形成人,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可是,山中的岁月悠长,时间的流逝对于她来说仿佛失去了意义。
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等待着她。
终于,当她历经无数磨难,终于功行圆满,炼化了横骨,脱去了兽形,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你。”
书生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惋惜。
他接着说:“当她寻到你前世所居的草庐时,却只看到了一片松柏森森,坟茔已经陈旧不堪。
原来,你那一世早已寿终正寝,重入轮回了。”
魏运旺听得痴了,怔怔望着那女子。
只见她眼中水光潋滟,朱唇轻启,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恩公当年放生之时,曾抚我额顶,言道‘天地有好生之德,愿你此后逍遥,莫再堕凡尘网罗’。
此言……我一直铭记在心,片刻不敢或忘。”
前世记忆早已湮灭,魏运旺脑中空空,并无半点印象。
听得“莫再堕凡尘网罗”几字,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
他恍惚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岭之上,青袍道人将康复的白狐轻轻放下。
指尖拂过那柔软的额顶,眼神温和而怜悯,背影最终消逝在风雪之中。
而那白狐人立而起,久久凝望道人离去的方向,黑亮的眸子里满是依恋与决绝,竟有晶莹之物滚落,瞬间凝结成冰。
书生接口道:“舍妹寻你不着,悲恸难抑,却始终不甘。
她以损耗自身修为为代价,苦苦求索于山神座前,耗费百年光阴,方才窥得一线天机。
循着你轮回之迹,方在此处觅得魏兄你的转世之身。”
他语气转为郑重,“这段恩情缠绕因果,已成她修行路上最大的执念与关隘。
恩情不偿,她道基难固,永无真正超脱之日。
故而,她此番入世,只愿以婢仆之身,侍奉魏兄左右,护你此生平安喜乐,以全当年救命点化之恩缘。
此并非戏言,实乃天命使然,亦是素雪百年夙愿,还望魏兄万勿推辞。”
魏运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对兄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前世的云机子,今生的魏运旺;
山中的灵狐,眼前的佳人。
这巨大的错位感,让他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女子那哀戚又坚定的眼神,书生那恳切而通透的话语,还有心头那股莫名涌起的、混杂着怜惜与悸动的暖流,都在清晰地告诉他——这并非梦境。
风雪仍在窗外呼啸,破旧的茅草屋里却因这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充满了梅香的清寒与命运的玄奇。
他那平凡甚至有些困苦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被一道来自遥远过去的灵光,彻底劈开……
前因?
侍奉?
魏运旺听得更加糊涂,也更加惶恐。
他偷偷抬眼,再次看向那书生。
对方身上那价值不菲的锦貂,在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更显得炫目华贵,映衬得自己这身粗布短衫,愈发寒酸破败。
强烈的自卑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脸颊滚烫,喉咙发干,嘴唇嗫嚅了几下,窘迫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书生见状,又是莞尔一笑,似乎觉得他这模样颇为有趣。
他不再多言,朝两位执灯的婢女微微颔首,便率先转身,步履从容地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两位婢女也立刻跟上,动作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
那位绝色的女郎,在离开前,又深深地看了魏运旺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究,还有一丝……
怜悯?随即,她也转身,裙裾微扬,随着灯光和书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阁楼里,瞬间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只留下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幽香,以及呆若木鸡、心脏仍在狂跳不止的魏运旺。
刚才的一切,是梦吗?
可那清晰的脚步声、那温暖的灯光、那绝世容颜带来的震撼、那华服书生的话语,都如此真实!
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梦!
阁楼重归黑暗,但那两盏琉璃灯的光芒。
那书生清朗的话语,尤其是那女郎惊鸿一瞥的容颜,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魏运旺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恐惧感在最初的惊涛骇浪后,竟奇异地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和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
那书生说“夜夜自投到也”,难道……
她今夜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