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长叹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怅然。望着窗外光秃秃的黄土坡,那里的裂痕像一道道刻在大地脸上的皱纹,深不见底。
“罢了,是老夫强人所难了。”王恕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世子初来乍到,油田诸事繁杂,本就不易。只是一想到那些在地里刨食的百姓,春播时盼雨的眼神,老夫这心里……”
说到这儿,王恕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接着道:“也罢,老夫再想想别的法子。便是拼着去府里、布政使那里化缘,总能凑出些银钱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季的庄稼,真成了泡影。”
说罢,王恕对着张锐轩深深一揖,转身离开,那背影瞧着竟比来时佝偻了几分,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一步,二步,王恕的步子迈的很小,很慢。
许文林紧张的看着张锐轩,心里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五步时候,张锐轩开口叫住了王恕:“王大人请留步!”
王恕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却又强压着没敢显露,只拱了拱手:“世子还有吩咐?”
张锐轩抬眼看向王恕,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王大人,油田刚起步,确实拿不出银钱。”
王恕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张锐轩话锋一转:“不过,我张锐轩自己有钱,修水窖的银子,我个人出了。”
“什、什么?”王恕猛地睁大了眼,浑浊的眸子里像是瞬间被点亮,王恕往前趋了半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您说的是真的?”
“只是有一个要求,大人不能说是我出的!”张锐轩站起身,走到王恕面前,“陕北百姓苦,我看在眼里。修水窖是救急的事,不能等,今年需要多少银子,王大人尽管核算。”
王恕闻言,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账册,双手捧着递上前,指尖因激动微微发颤:“世子请看,这是老夫核算好的数目。今年至少要修三百座水窖,连工带料统共需六万两。
只是眼下已三月底,春雨不等人,若是能早日动工,赶在五月雨季前多修一座,便能多保几十亩地。”
王恕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着张锐轩:“老夫不敢奢求一次补齐,先支一万两,便能立刻召集工匠备料开工。
剩下的银子,容老夫后续再与世子商议支取的时日,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账册的纸页边缘已有些磨损,上面的字迹工整细密,显然是反复核算过的。
张锐轩接过翻了两页,见每一笔开销都写得清清楚楚,不由点头:“王大人办事果然周全,下官佩服!”
王恕捧着账册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着,半晌才憋出一句:“世子这份情,陕北百姓记在心里。老夫向您保证,每一两银子都要落在水窖上,绝不敢有半分虚耗。”说罢又要躬身行礼,却被张锐轩按住。
“大人不必记我的情,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为君分忧也是份内之事!”张锐轩将账册还给他,语气平淡,“只记住方才的话,王大人你有拳拳爱民之心,我张锐轩其实也有。”
王恕连忙点头,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连带着佝偻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世子放心!老夫嘴严得很,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张锐轩抬手唤道:“金岩!”
门外候着的家丁头领金岩应声而入,躬身听令:“小人在。”
“将我们车队中,一辆银车和一辆鱼肉松罐头车给王大人留下。”张锐轩吩咐道,
金岩愣了愣——世子素来不爱吃那鱼肉松罐头,说是腥味重。不过工人们很喜欢吃,但是,金岩不敢多问,沉声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张锐轩对着王恕拱了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几分利落:“王大人,事已议定,我等就此别过。银子和罐头车,金岩会亲自交割清楚,大人只管放心安排动工便是。”
张锐轩边走边说:“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王恕望着张锐轩转身离去的背影,见他径直往县衙外的车队走去,而非留在内院客房的方向,不由得愣了愣,转头问身旁的许文林:“张世子不住在县城吗?”
许文林连忙躬身答道:“回大人,张世子向来不住县城。自他去年来延长办油田,便是在工地旁搭了房子,吃住都在那里。”
王恕顺着张锐轩离去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倒是个务实的性子,不住县衙,不恋安逸,这般沉在工地上……难怪年纪轻轻就深得陛下信任,是个能成事的人。”
可是转过了一想,这个张锐轩为何就不是科举出身的人,太可惜了。
王恕捻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目光追着张锐轩的车队消失在街口,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惜了这身才干,偏不是科举出身。”
许文林在一旁听着,不敢接话。许文林知道王大人是成化年间的进士,一辈子浸在圣贤书里,对科场出身的官员总有几分天然的亲近。
王恕却像是自言自语般续道:“你看他处置崔王两家的地,不贪不占,反倒给了佃户生路;修水窖这事,明明可以借着油田的名义推脱,偏用私银应下,还不愿声张……这般胸襟和手段,便是三甲进士里,也未必能找出几个。”
王恕顿了顿,望着远处油田的方向,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只是这世道,终究认的是功名出身。他如今靠着陛下恩宠和手里的实业立足,可往后呢?朝堂上那些笔墨官司,怕是没那么好应付。”
许文林低声道:“世子年轻,又有寿宁侯府做靠山,或许……”
“靠山再硬,不如自身有根基。”王恕打断许文林,轻轻拍了拍手里的账册,“罢了,但愿是老夫多虑了。”
王恕打开银车,随行师爷清点了一下,满满当当的三万二千两。
顿时心中一喜,有了这三万二千两,就可以大展手脚了。陕北的风沙大,日子不好过,师爷也想老爷能快速做出政绩好回京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