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内的陈设,比外观更加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空寂到了极致。
一桌,一椅,一榻。皆为凌霄宗特有的“寒心竹”所制,历经万载光阴,色泽依旧温润如玉,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仿佛连时光都在这里失去了温度。
桌上无成套的茶具,无摊开的书卷,无镇纸,无墨砚,甚至没有一丝灰尘,干净得不像有人居住过,连半分彰显个人喜好的物件都寻不到。
榻上铺着一袭素色云缎,料子是极上乘的“流霜缎”,却冰冷得刺骨,仿佛从未有人沾染过体温,更未曾承载过片刻的安稳眠眠。
这里不像一个“家”,没有半分烟火气,更像一个临时暂歇的驿站,或者说,一座用清规戒律与孤高心性筑成的、自我放逐的囚笼。
云澜站在屋子中央,墨色的衣袍在无风的室内微微垂落,与周围的清冷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到骨髓、又陌生到令人心悸的每一寸空间——
寒心竹特有的清苦气息,流霜缎上若有似无的冷香,甚至墙角砖缝里嵌着的一丝早已干枯的竹屑,都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猩红的眸子里,先前翻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可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如同冰封江面下奔腾的急流。
苏晓跟在他身后进屋,脚尖刚跨过门槛,便感受到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冰冷气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连心跳都刻意放缓。
她看着云澜挺拔却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对着这空无一物的屋子出神,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感再次浮现,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闷闷的发疼。
(这里……就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吗?)
她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这样毫无生气的地方长久居住的。
比起世人眼中仙尊该有的琼楼玉宇、奇珍遍布的洞府,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埋葬着曾经的意气风发,也埋葬着寻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玄玑真人没有跟进来,只是静静守在屋外的廊下,青灰色的身影如同万载以前一样,恪守着属于他的职责与距离,不打扰,不窥探,只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良久,云澜终于动了。
他缓缓走到那张竹榻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冰凉的流霜缎表面。
指尖所过之处,缎面只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又恢复平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连尘埃都不愿在此停留,不愿惊扰这份沉寂。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眼神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影,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早已失去的东西——
是曾经枕在此处的安稳?
还是某段被时光掩埋的、短暂的温暖?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张空无一物的竹桌。
寒心竹的桌面光滑如镜,能映出人的影子,就在靠近桌沿左侧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约莫半寸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无意中划过,又像是孩童顽劣时留下的印记,在完美的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云澜的指尖,在那道划痕上停顿了。
苏晓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清晰地看到,他整个人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平静,也不是面对凌霄宗众长老时的冰冷威慑,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刺了一下的紧绷。
他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些许,指尖微微蜷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周身那股冷寂的气场,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他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道划痕,瞳孔微微收缩,里面似乎有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
是谁曾在此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犹在耳畔?
是谁的指尖曾无意识地摩挲此处,留下短暂的温度?
又是谁……曾在这里,与他对坐,笑谈风月,让清冷的竹屋响起过片刻的、属于人间的声响?
万载光阴,足以磨灭山巅的岩石,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足以让仙尊堕入魔道,更足以磨灭太多刻意留下的痕迹。
但总有一些细微的、不被人在意的东西,如同最顽固的幽灵,蛰伏在记忆的角落,在故地重游时,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
物是,人非。
曾经在此清修、俯瞰世间、心怀苍生的仙尊,如今道碎身堕,满身污秽与伤痕,浑身缠绕着毁灭的气息,却重回这象征着他过去极致“洁净”与“孤高”的所在。
这是一种何等的讽刺与煎熬。
云澜猛地收回了手,仿佛那冰冷的竹桌烫到了他,指尖甚至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不再看屋内的任何东西,不再看那榻,那桌,那道刺痛人心的划痕,径直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同样由寒心竹制成的窗。
窗外,依旧是翻涌的云海,白色的浪涛在山腰间起伏,带着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
更远处,凌霄宗其他山峰在夕阳下勾勒出繁华而遥远的剪影——
紫霞峰的琼楼玉宇闪着金光,丹霞峰的枫叶红得似火,还有那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主峰,云雾缭绕,气势恢宏。
那些地方,曾是他统御的疆域,是他信念所系之处,是他耗尽心血守护的家园。
如今,却已与他无关。
不,或许从未真正有关过。
从他选择那条孤高之路开始,从他斩断所有牵绊开始,这里的繁华,便注定与他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却孤寂,仿佛与整个热闹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却驱散不了他眼底的阴寒与深处的绝望,反而让那份孤寂显得更加刺眼。
苏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他之前那句轻描淡写的“暂可容身”背后,藏着多少不愿言说的痛楚与排斥。
回到这里,对他而言,并非归家,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折磨——
每一处景物都在提醒他的过往,每一寸空气都在放大他的落差,每一个瞬间都在撕扯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她沉默地走到桌边,将玄玑真人给的储物袋轻轻放下,取出里面的清水和干净的布巾。
布巾是她自己绣的,边角处有一朵小小的、尚未完全绽放的莲花,带着一丝属于她的、温暖的气息。
她开始默默地擦拭桌椅,动作很轻,很缓,生怕惊扰了窗前那道凝固的身影,也生怕碰碎了这屋内弥漫的、脆弱的沉寂。
她没有试图去安慰,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有些伤口,只能自己舔舐。
有些过往,只能自己面对。
外人的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她能做的,只是在这片令他窒息的故地里,尽量营造出一丝……属于“现在”的、微弱的生机。
用清水洗净桌面的清冷,用带着温度的布巾拂去岁月的尘埃,用一点微不足道的烟火气,去对冲这万载的孤寂。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竹制地面上。
一个望着窗外,沉沦于万载的物是人非,背影里写满了无人能懂的沧桑与绝望。
一个擦拭着桌椅,试图拂去岁月的尘埃,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与坚持。
故地重游,掀开的是旧日伤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而新的故事,能否在这片废墟之上,在这旧痕与新暖的交织中,悄然书写?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