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一场大雪下来,天气冷的滴水成冰。
时序进入腊月,距离陈婉清成亲的日子,只剩不到二十天。
许素英挣了一笔大钱,最近也闲了下来,开始有心思给闺女准备嫁妆了。
清水县贫瘠,这边的百姓家嫁姑娘,家里日子好的,会陪嫁两条被子,两个红木箱子,两身新衣裳,两个脸盆,两个木桶,两把梳子,两条毛巾。
具体是什么说法不知道,只知道东西一定要成双成对,这样才喜庆。
至于那家中日子不好过,或是不疼爱姑娘的,许是旧衣裳一卷,就把闺女打发出门子了。
许素英疼爱陈婉清,这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若不然,不能因为外边有人说陈婉清克夫,她将人骂的狗血淋头,更不会顶着那么多人异样的眼光,将闺女留在家中一年又一年。
却说心头肉要出嫁了,许素英手里银子又充裕,自然要多给闺女准备点嫁妆。
她定了两个红木箱子,将成亲会用到的其余物件也买齐。着重买了几十斤的棉花,东西一到家就召集了平时关系要好的妇人,一起帮忙缝棉被。
做婚被是大事儿,且这事儿絮烦,远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忙完的。
若是可着一个人忙活,那最好得忙个十天八天。
许素英准备给闺女做六条被子,六身新衣裳,所以找了八个妇人来,想分三天把这些都做好。
冬天的被子都厚,普遍要八斤,重的十斤都有。
当然,被子又不止是冬天盖,春秋也要盖,那就四斤、六斤的也各做两条。
许素英拿着秤,将棉花称好斤两,分作一堆一堆。二伯娘则带着村里其他夫人,坐在铺了油纸布的地上,一起铺被面和棉花。
天寒地冻,为防把大家冻病了,许素英直接在屋里烧了两个火盆。
为方便大家做活,天一亮火盆就准备上了,到现在,屋里暖融融的,赤脚走在屋里都不冷。
大家手脚暖和,做事就麻利。
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就说起了闲话。
先是打趣许素英这当娘的舍得,竟然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听说还给闺女打了一对金镯子。
早先赵家过来定亲时,就送来了一支金簪、一对金耳坠以及一枚金戒指。配上许素英给闺女准备的金镯子,陈婉清怕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凑齐了成套金首饰的姑娘。
说完这个,又说老宅的陈婉月不是与李存定了亲事么,不知道订婚礼男方都给了什么,更甚者他们怎么都没听说过这茬。
只知道一女许二家了,但是,李家定亲时究竟拿来了啥东西?
“这事儿我上哪儿打听去?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宅那边瞒的紧,怕是李家送来的好东西不老少。我们家那老太太担心我们占了便宜,才不肯往外说。”
有人噗嗤一笑,“你啊,真是促狭。还送的东西不老少,我看是啥都没送的可能性更大。那李存早先在咱们村求学,他娘咱没接触过,是啥性子咱也不知道,但他爹是出了名的饕餮,只进不出,性子也小,吝啬的跟铁公鸡有的一比。”
许素英再次摇头,“这说不准,指不定看中了婉月,就舍得下本了呢?”
“也不知道看中婉月什么了?是比你家婉清长得好,还是爹娘比你和陈松能干?说到你们家老三,他身上起的水泡消了么,他到底有没有被染上梅毒?”
梅毒也就是花柳病,这些病一般只有在红楼妓院或是暗门子那些脏地方才能得。
一般男人,想得这病都没地方得去,可陈林这不是前段时间与一个小寡妇搞上了么?
小寡妇为了养活娘两个,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虽然面上是个良家,但背地里做的那事儿,与那些望门拉客的女人是一样一样的。
说回陈林,他伤了腿,遵医嘱,这段时间在卧床修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浑身起满小水泡。
陈松正想办法收拾老宅那边呢,结果老太太就心急火燎的跑到他跟前,让他帮忙请大夫救命。
陈松能错过这机会?
他当即就从外边请来个老大夫。
老大夫是个游医,碰巧走到这边,碰巧就被他抓个正着。
而这老大夫看了陈林身上水泡,大吃一惊,一口断定就是梅毒。
老宅的天都塌了。
老太太和陈大昌瘫坐在地上,动都不敢动。李氏哭爹喊娘,收拾包裹要回娘家。不懂事的寿安吓得缩在鸡圈里,哭的像是死了爹。
大人哭、小孩儿闹,当时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
老太太回过神后,不相信这诊断,要抬儿子去县城诊治。
可陈林满身水泡,一碰就破,破了渗出脓液来。
游医说,这东西会传染,吓得老太太当即把手缩回去,再不敢提背着儿子去县城的事情了。
其实那里是什么梅毒,不过是受冷受寒、身体损坏,起的寻常水泡罢了。
要说陈松为何会如此断定,那也是这几年陪审犯人,经常在犯人身上见到这东西。
每逢七月酷暑,或是寒冬腊月,瞧着吧,监牢中的囚犯,或多或少身上都会出一些这东西。
再看陈林住的房间。
李氏不爱收拾,床单帐子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脏衣裳满屋乱丢,惹得屋里一股子怪味儿,大冬天还有草虫老鼠。
陈林躺在床上养病,屋里清冷,他原本是让老太太帮他烧了火盆的。但火盆一点,屋内一热,他那正在恢复的伤口就钻心似的痒,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里边爬一样。
没办法,火盆拿走,换了水囊。
但水囊也不是一直热的,老太太懒得一直烧热水。所以一天到头,有绝大多数时间,陈林是冻着的。
这冻得很了,住的又是这样脏乱差的环境,身上起水泡太正常了。
要是一般情况下,陈松也就直接喊个好大夫帮忙治了。可他这不正缺机会整治老宅这一家子么?
可巧瞌睡遇上了枕头,陈松要不抓住了机会,都对不起他被媳妇揪扯的又疼又红的耳朵。
不过老宅那边哭天嚎地,这几天也受够教训了,不出意外,陈松今天从县衙回来,应该就会带回个老大夫,帮忙将游医的误诊掰正。
许素英说,“究竟是不是梅毒,我也不知道。那边宅子我从分家离开后,就再没进去过。老三身上的水泡究竟是啥样子,我也说不清,就更不敢断定是不是那害人的东西了。不过我家陈松说了,这两天得空了,就从县城请个大夫过来帮着看看,万一是那游医误诊了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做被子的妇女一声声唏嘘,“你们两口子,人是真的好。老三早先还怂恿老太太,过来问你们讨五十两银子当赔偿呢。结果转头你们就不记恨这事儿了,还帮忙从县城请大夫。呸,这要是我家小叔子,你看我管他去死。”
又说起了各家的糟心事儿。
比如家里小叔子老吃懒做,家里老两口倒是知道谁好谁歹,奈何爹娘都见不得有儿子过不好,所以总是省下自己嘴里的东西,去补贴小叔子。
又有的说,他家的小叔子倒是出息,毕竟读书人么。可为了供他读书,家里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若小叔子出头之日指日可待且罢了,可看上去就遥遥无期。长此以往,谁心里没点怨气?
众人说着话,手里活计却没停。
一天下来,竟然做出四床被子,甚至连衣裳都裁剪好两身。
照这个速度,三天之内把这些都做好,事情轻轻松松。
天晚了,光线不成了,许素英拿出陈婉清炸的油果子,一家分了一碗,送众人离开。
众人接了东西,打趣的说明天得早点来,要不然这果子吃着烫嘴。话没落音,就见陈松赶着牛车,载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过来了。
众人忙打招呼,许素英也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陈松说,“不放心老三那边,我和县令大人说了声,去请了个大夫提亲回来了。我就不下车了,直接往老宅去,让老大夫再给老三看一看。”
“果然还得是你家陈松,就是仁义。”
“陈松这个大哥做的,再没有比他更靠谱的了。”
“老宅那边以后再折腾你们,我第一个不同意。”
陈松驱车载着老大夫,往老宅去了。有街坊闻声追出来,一块儿跟着过去看热闹。
许素英懒得去,便先回了家。
但她看见赵家二伯也过去了,就问,“二伯,您怎么也去?回家吃炸果子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二伯抽着旱烟,笑着回了一句,“我过去看一眼。乡里乡亲的,便是有再大的矛盾,也大不过人命去。”
许素英回了家,与在灶房中忙活的闺女学了赵二伯的话,“赵家的人立身正,在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清儿啊,你嫁到赵家,不会错的。”
陈婉清点头,“女儿相信您和爹的眼光,也相信璟哥儿的人品,女儿也觉得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咱们日子好过,老宅那边再眼馋也没用。这一次吓怕了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作妖。”
“就怕他们之后猜到此事是爹弄鬼,心存记恨,再行报复。”
“就他们?不是你娘看不起他们,是他们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货。别看外边瞧着厉害,内里虚的很,就跟那纸老虎一样,一戳就倒。况且这次你三叔能‘痊愈’,那全都亏了你爹。他们若不知道感恩,以后还敢弄些脏的臭的,咱们直接与他们断亲,相亲们都还得站在咱们这一边。再来了,这次是假的,若你三叔不老实,指不定下一次就是真的了。”
还真让陈婉清猜到了,老大夫一说陈林身上的并不是梅毒,乃是长期冷冻起的普通水泡,陈林就阴谋论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就想说他大哥故意谋害他。
但他还没张开嘴,就看见了他大哥狞笑的表情。
这一刻,陈林的心比以往更沉,也比得知自己得了梅毒那一刻更害怕。
知道大哥是故意耍他的有什么用?
这就是大哥给他的警告!
以后若他们安安分分的,大哥肯定就懒得理会他们了。但是,再弄些乱七八糟的害大房名声,或是纵容他娘给大房找事,怕是大哥不介意他得梅毒一走了之。
想到他从赌坊听来的,衙门的差役没一个好东西,个顶个谁比谁手黑。想让你活到三更,绝不会让你活到五更,多的是名正言顺的手段收拾你,让你死的无声无息,偏还都说他是好人。
这一刻,陈林真的怕了,他脑袋一缩,面上的凶光立刻收了回去。
陈松见状,问陈林,“老三,不是梅毒,你放心了么?”
陈林一哆嗦,抬头对着大哥讨好的笑,“放心了,我放心了。多谢大哥记挂,我以后都不劳烦您了。”
“爹娘呢?”
“爹娘也放心,爹娘以后有我这个儿子伺候,大哥您就放心吧。我啊,经此一事可算长见识了,啥都没有人命贵重。我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再不弄些脏的臭的让你为我生气了。”
陈松的蒲扇大掌,啪啪啪的拍在陈林肩膀上,“你能想通这点就好。你才三十,还有半辈子可活,以后好好干,可别让爹娘为你烦心了。”
“一定,一定,我说到做到。”
众人一道往外走,陈松离开陈林的房子前,还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差点把陈林的魂儿吓飞。
等陈松出了房间门,老太太扑到儿子跟前,“都是你大哥,他故意害我儿。”
陈林一把捂住老太太的嘴,力道大的很不能直接捂死她。
“娘,你是我亲娘,我求求你小点声。你都看出来的事情,我会看不出来?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会什么装憨弄傻?是因为这次惹狠了我大哥,我大哥在给我警告啊。这次是我大哥手下留情,下一次呢?指不定我稀里糊涂就死了,到时候你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敢!我找他去。”
“娘,你要是还想要我这个儿子,你就消停点。你再胡闹,惹怒了我大哥,我大哥肯定把债记我头上。到时候我也不用大哥来要我的命了,我直接解裤腰带挂房梁上,我自己吊死我自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