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围城第三日的晨雾里,云苏微站在苏济堂二楼窗前,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哭嚎。
米铺前的木栅栏早被挤垮了,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趴在泥水里捡碎米,他们的娘蹲在墙角,怀里的婴儿哭得没了力气,小拳头攥着块发硬的炊饼渣。
医仙!小药童宝儿撞开房门,额头沾着草屑,王大人的轿辇在门口,说户部刚下了断粮令——朝廷要把最后三十车糙米调去北境,京城百姓...要喝三天稀粥。
云苏微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北境尸龙军压境,粮草本就吃紧,可断粮令一下,归墟会那些前朝真主救民于水火的谣言,怕是要像野火般烧遍三十六坊。
去请铸匠老洪。她转身取了茶盏,青玉盏底还沉着半枚未化的蜜枣,告诉他,我要辨龙玺的真假。
老洪是在申时三刻到的。
他驼着背,独眼蒙着层灰白的翳,手里攥着根铜尺,每走一步都发出的响。
云苏微在堂前摆了张檀木案,案上正是那方引发风波的龙玺——伪玺。
老匠头二十年没摸过铸器活了。老洪的枯手悬在龙玺上方三寸,突然抖了抖,当年为先帝铸凤印,铜水淬了七七四十九遍;修前朝玉玺时,我在密室跪了三个月,每道纹路都拿放大镜量过。他的指尖终于落下,缓缓抚过玺钮的盘龙,真玺受天地气运滋养,触之微温;伪物纵仿得形神俱似,终究是死物。
云苏微盯着他掌心与玺面相贴的位置。
老洪的手背暴起青筋,独眼缓缓闭上,额角渗出细汗。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老人要栽倒,却见他猛然睁眼,瞳孔里映着龙玺的冷光:此物...未饮过一丝苍生血。
云苏微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宝儿,去库房取苏济堂十年病案簿。
宝儿愣了:那是三千多卷账册啊!医仙要...
全搬来。云苏微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堆在宫门前。
王秉文是在病案簿搬来一半时冲进来的。
他的朝服前襟沾着泥,笏板差点戳到云苏微的鼻尖:苏卿疯了?
这些是百姓的命!
你要拿人命换一口钟?
云苏微翻开最上面一卷账册。
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深浅不一:有老农按的泥指印,有绣娘染着靛青的指甲痕,还有个小娃娃歪歪扭扭的掌印,旁边写着赵小福,三岁,治痘疹。
您看。她将账册推到王秉文面前,这每一页都是活人写的。
归墟会用童骨铸伪玺,说那是;可真正的龙脉,不在这里么?她的指尖划过那些指印,熔了这些纸,做钟的芯。
不用金,不用玉,就用这些人命换来的纸灰。
王秉文的胡须抖得更厉害:岂有以文书铸器之理!
江山本就是写出来的,为何钟不能是念出来的?云苏微抓起一把纸页,对着窗口的光,您听——
风掀起纸页,沙沙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低语。
那是赵小福的娘求药时的哽咽,是染了时疫的书生背书般念药方的声音,是西市老妇把药渣倒在路口时的念叨:医仙菩萨显灵啊。
王秉文突然安静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纸页上的指印,又摸了摸龙玺的冷硬,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熔炉是在第二日辰时点燃的。
云苏微站在铸坊前,看着三百卷病案簿被投入火中。
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空,像群白色的蝶,最后落进熔铜的大炉里。
老洪守在炉边,每添一铲纸灰,就用铜尺在炉壁敲三下——那是铸器行里的规矩。
变故发生在未时。
明觉带着二十多个归墟会信徒冲进来时,云苏微正盯着炉中翻涌的铜浆。
他的僧袍染了血,锈铃铛在腰间乱响:毁钟!
毁了这邪物!
拦住他们!玄甲卫的刀出鞘声连成一片,可明觉像疯了似的撞开护卫,手里举着块带棱的石头,就要砸向炉边的钟坯。
云苏微没动。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系统在识海响起的提示:【检测到京畿三十六坊民心动荡,西市贫民区情绪值+30%】。
她摸出腰间的金鼎,玉扣轻轻一按,眼前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点——七成惧乱,两成观望,西市那片红得像团火。
宝儿!她突然提高声音,去西市传信——钟成之日,凡在苏济堂挂过号的,都能分一勺铜汤!
煮饭辟邪!
宝儿愣了一瞬,撒腿就跑。
明觉的石头已经砸下来,却在离钟坯三寸处被玄甲卫的刀架住。
他转头看向人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铸坊外挤满了人——有提着药罐的老妇,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西市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根没卖完的糖葫芦当武器。
医仙说铜汤能辟邪!老汉吼了一嗓子,谁要动钟,先过我这关!
明觉的脸色白了。
他松开石头,后退两步,锈铃铛落地。
云苏微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系统提示里,西市的红点正在疯狂跳动——那些被苏济堂救过命的百姓,正从四面八方往铸坊涌来。
最后一道工序是在黄昏。
老洪举着三十斤重的铜锤,手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他望着云苏微,哑着嗓子:心火点引...得用铸匠的血。
可我这把老骨头...
云苏微没接话。
她抽出发间的银针,刺破指尖,血珠落在锤柄上:我来。
使不得!王秉文想拦,却见她已经举起了锤。
这一锤,不是为灭前朝。云苏微望着炉中翻涌的铜浆,声音比炉火更烫,是为立今人!
铜锤落下的瞬间,炉中爆起刺目的光。
金鼎突然发出嗡鸣,空中浮现出万千光点——那是苏济堂所有病案里的心跳频率,像星子落进铜水,又随着钟体的成型,深深铸进钟壁。
明觉突然跪坐在地。
他腰间的锈铃地裂开,眼中的赤光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只剩两行清泪:原来...原来真的有人,肯为活人铸钟。
离玄烬是在钟成时到的。
他的玄甲还沾着北境的雪,却亲自解下大氅,裹住云苏微发颤的肩:辛苦了。
不辛苦。云苏微望着被玄甲卫护在中间的铜钟,您看。
街道两旁,百姓捧着香,举着未烧完的黄符——那些本该用来拜神佛的香,此刻都朝着铜钟的方向。
有个小娃娃挣脱娘的手,跑过来在钟上贴了张纸,是苏济堂的《避瘟方》。
王秉文站在人群里,突然摘下乌纱帽,轻轻放在钟基上。
他望着云苏微,眼角湿润:老臣今日才明白,什么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云苏微没说话。
她望着离玄烬,又望着铜钟,突然想起老洪说的真玺饮苍生血——可这口钟里,浸的是活人的念,活人的盼,活人的命。
夜色渐深时,老洪被带进了慈宁宫。
太后的凤椅上罩着层玄色纱,声音像浸了水的玉:当年真正的前朝玉玺...可还在?
老洪跪在地上,脊背佝偻如弓:奴才埋它的地方...如今是七王府的药井。
太后没再说话。
风穿廊柱,吹起檐下一面未拆的迎真主黄幡,猎猎作响。
宫门前的钟架已立。
明觉被缚在阶下,却仍昂着头。
他望着铜钟上那些若隐若现的光点,突然笑了:这钟...比玉玺更可怕。
守在一旁的玄甲卫抽了抽刀,却被云苏微拦住。
她望着明觉泛红的眼,轻声道:你看它像什么?
明觉没说话。
像面镜子。云苏微的指尖抚过钟壁,照见谁在救活人,谁在吃活人。
夜风卷起一片纸灰,落在明觉发间。
他望着逐渐被灯火照亮的铜钟,突然觉得那些光点,像极了苏济堂里,那些被救回来的人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