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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般进老城区的第三个月,才真正注意到楼下那间裁缝铺。

不是他后知后觉,实在是这铺子太“不起眼”——青灰色的砖墙被岁月浸得发乌,墙缝里嵌着枯草和碎纸,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木质招牌上“陈记裁缝”四个字掉了大半漆,“陈”字的左耳旁只剩半截黑印,“缝”字的绞丝旁烂成了模糊的木茬,远看像块被虫蛀过的烂木头;门框边堆着几卷褪色的碎花布,布角泛着黄,边缘起了毛,风过时飘起的棉絮,落在地上像老人头上脱落的白发,踩上去软塌塌的,却总让人心里发毛。

白天路过时,铺子总关着半扇门,里面昏昏暗暗的,只能看见缝纫机的金属针头在阴影里闪一下,再没别的动静。老城区的人都爱扎堆说闲话,林深从楼下便利店老板王叔那儿听过一嘴,说这陈记裁缝开了快四十年,老板姓陈,是个寡言的老头,头发全白了,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也不换。王叔说,陈老头有点怪,白天不怎么出门,总在铺子里捣鼓东西,偶尔出来倒垃圾,也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眼睛盯着地面,像是在找什么;到了晚上,倒偶尔能看见他在门口晃悠,手里拿着个布偶似的东西,眼神直勾勾的,嘴里还念念有词,路过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应,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怪吓人的。

林深当时没往心里去。他刚换了份互联网运营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家连脱鞋的力气都快没了,倒头就睡,哪有精力管邻居的闲事。他甚至没跟陈老头说过一句话,只在某天早上赶地铁时,只远远见过一次,陈老头蹲在铺子门口,手里拿着根针线,缝着一块黑色的布,阳光照在他背上,却没半点暖意,那背影佝偻得像棵被狂风压弯的枯树,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寂。

可从上周开始,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林深加班到凌晨一点,客户临时改了方案,他对着电脑屏幕改到眼睛发酸,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老城区的路灯坏了大半,只剩几盏亮着,灯光昏黄,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着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有人在背后追着跑。他走到单元楼门口,刚要掏钥匙,就听见楼下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是缝纫机工作的声音。

那声音很脆,带着金属碰撞的冷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像在敲人的神经。林深愣了愣,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零三分,这时候裁缝铺怎么还在开工?他抬头往楼下看,陈记裁缝铺的后窗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在地上投出一块模糊的光斑,那缝纫机声,就是从后窗里传出来的。

“这么晚了还赶工,至于吗?”林深心里嘀咕了一句,只当是陈老头接了急活,没多想,转身上了楼。可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午夜十二点过后,那缝纫机声准会准时响起,从不间断。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像长了翅膀,刚好能飘到四楼的窗户边。林深睡眠浅,被这声音吵得连续几晚没睡好,眼底下泛着青,白天上班时总打哈欠,同事问他是不是熬夜了,他也只能苦笑着摇头。

第五天夜里,林深实在忍不住了。他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咔嗒、咔嗒”的声音,越听越烦躁,那声音像根细针,扎得他心里发慌。他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忽然想起王叔说的话,“陈老头晚上总拿着布偶似的东西晃悠”,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会不会不是在缝衣服?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上了林深的脑子。他索性爬起来,走到窗边,轻轻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他住的四楼,窗户正对着裁缝铺的后院。后院围了一圈低矮的砖墙,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干枯发黑,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缠绕在砖头上,看着格外狰狞。裁缝铺的后窗没关严,留了条缝,昏黄的灯光从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带,那“咔嗒、咔嗒”的声音,就是从那条缝里钻出来的。

林深眯起眼睛,努力往里面看。窗户上蒙着一层薄灰,看得不太清楚,但能隐约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是陈老头。他坐在缝纫机前,背对着窗户,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布,头低着,肩膀随着缝纫机的动作轻轻晃动,看起来很专注。

“果然是在缝衣服。”林深松了口气,刚想放下窗帘,却忽然看见陈老头手里的布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是布下面的东西在动,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挣扎。

林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赶紧揉了揉眼睛,把窗帘掀开得更大了些。这次他看清楚了——陈老头面前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着白色的布,看轮廓像是个纸人。那纸人的身子是用粗纸糊的,胳膊和腿都直直的,只有胸口的位置鼓着,像是塞了什么东西。陈老头正拿着针线,给那纸人缝衣服,白色的线在他手里穿梭,“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声,就是他把线缝进纸人身体时发出来的。

“给纸人缝衣服?”林深皱了皱眉,觉得有点诡异。老城区里是有给死人烧纸衣的习俗,可一般都是寿衣店在做,用的是黄纸,缝得也粗糙,没听说过裁缝铺还接这种活的,更没见过用这么白的布,缝得这么精致的。而且,哪有人半夜三更给纸人缝衣服的?

他正想再看清楚点,陈老头忽然动了。他停下缝纫机,伸手拿起工作台上的纸人,轻轻转了个身,似乎是想看看缝得怎么样。就是这一下,林深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纸人的脸,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一种薄薄的、半透明的纸糊的,透过纸,能隐约看见里面贴着一张照片——那照片上的人,林深再熟悉不过,是上周刚出车祸去世的邻居,张阿姨。

张阿姨就住在林深隔壁,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头发卷卷的,总穿件红色的碎花衫,说话声音洪亮,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林深刚搬来的时候,家里没锅,张阿姨还把自己的旧锅借给他用;每次做了包子、饺子,也总会端一碗过来,说“小伙子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多吃点热乎的”。上周三下午,林深还在楼下见过张阿姨,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跟林深打招呼,说要去菜市场买排骨,晚上给孙子炖排骨汤;可没过多久,就听见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再后来,就听说张阿姨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当场就没了气。

林深还去参加了张阿姨的葬礼。葬礼在老城区的小礼堂里办的,墙上挂着张阿姨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慈祥,可看着那黑白的颜色,林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还跟张阿姨的儿子聊了几句,对方红着眼眶说,张阿姨走得太突然,连件新衣服都没穿,只能给她烧了几件旧衣服。

可现在,陈老头手里的纸人,脸上居然贴着张阿姨的照片。那照片被剪得圆圆的,刚好贴在纸人的脸上,眼睛、鼻子、嘴都清晰可见,连张阿姨眼角的皱纹都能看清。在昏黄的灯光下,照片上的眼睛像是活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林深,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

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手开始发抖,窗帘从指缝里滑下去,遮住了窗户,可他还是能看见那张阿姨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耳边的缝纫机声也变得刺耳起来,“咔嗒、咔嗒”,像是在催着什么。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砰砰砰”地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陈老头为什么要给贴着张阿姨照片的纸人缝衣服?张阿姨都去世了,他缝这个干什么?

那一夜,林深彻底没睡。他坐在地上,直到天快亮时,楼下的缝纫机声才停了。他听着那声音消失,心里却更慌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第二天早上,林深顶着黑眼圈去上班。他走在楼下,特意绕开了陈记裁缝铺,不敢往那边看。可路过便利店时,王叔叫住了他,递给他一瓶豆浆,压低声音说:“小林,你昨晚没听见吗?那陈老头又在半夜缝东西了,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发毛。”

林深接过豆浆,手还在抖,“王叔,您知道陈老头在缝什么吗?”

王叔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那铺子关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知道里面在搞什么。不过我听说,前几年有个租客,也是被这缝纫机声吵得睡不着,半夜去扒窗看,结果第二天就搬走了,走的时候脸色惨白,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说再也不敢住这儿了。”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昨晚看到的纸人,想起张阿姨的照片,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租客,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

那天上班,林深根本没心思工作。他对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的画面,张阿姨的脸、陈老头佝偻的背影、白色的纸人、“咔嗒”的缝纫机声,这些画面缠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总觉得耳边有缝纫机声在响,同事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清,只觉得声音很远。

下午快下班时,林深接到了张阿姨儿子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很沙哑,说整理张阿姨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林深的照片,是之前张阿姨给林深送饺子时拍的,想问问林深要不要。林深愣了愣,说“要”,对方说晚上会把照片送过来。

挂了电话,林深的心里更乱了。他想起陈老头手里纸人脸上的照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张照片,好像就是张阿姨给林深送饺子时拍的那张。当时张阿姨说“小伙子长得精神,拍张照留个纪念”,林深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张照片后来张阿姨好像没还给他,难道是被陈老头拿走了?

他不敢再想,提前下了班,想赶紧回家,却又怕遇到陈老头。走到单元楼楼下时,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路过裁缝铺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往铺子里看了一眼。铺子的门开着,陈老头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缝着一块黑色的布。他的动作很慢,一针一线,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布,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林深本来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走过去,可就在他要路过铺子门口时,陈老头忽然抬起头,看向他。

陈老头的眼睛很小,浑浊不堪,像蒙了一层灰,眼白泛黄,看人的时候,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人。他盯着林深看了几秒,然后缓缓地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小伙子,等一下。”陈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听着很不舒服,像是很久没说话,喉咙里卡着东西。

林深停下脚步,心里有点发怵,不敢接他手里的东西,只问:“陈爷爷,您有事吗?”

陈老头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林深这才看清,那是一件用纸做的衣服,白色的,缝得很精致,领口和袖口还绣着淡淡的花纹,针脚细密,跟他昨晚看到的纸人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衣服很轻,拿在手里像一片羽毛,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这是……”林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往后退了一步,“陈爷爷,我不需要这个。”

“不是给你的。”陈老头的声音依旧沙哑,眼神却变得更加诡异,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可那笑容很僵硬,嘴角咧开的弧度很大,露出了里面又黄又稀的牙齿,看着不像在笑,倒像在哭,“是楼上的张老太,托我给你带的。”

“张阿姨?”林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血液仿佛瞬间从脸上流走,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张阿姨已经去世了,她怎么会托您给我带东西?”

陈老头点了点头,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林深,“她昨晚来我铺子里了,说跟你是邻居,平时受你不少照顾,想谢谢你。她说这衣服你用得上,让我务必交给你。”

“她……她昨晚去你铺子里了?”林深的后背冒出了冷汗,他想起昨晚看到的纸人,想起那“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声,一股寒意瞬间传遍了全身。张阿姨都去世了,怎么会去陈老头的铺子里?难道是……

“是啊。”陈老头把纸衣往林深面前又递了递,“她还跟我说,你身子好,暖和,让我多给你缝几件。你拿着吧,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林深看着那白色的纸衣,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他想拒绝,可陈老头的眼神太吓人了,那眼神里透着一股强迫的意味,像是如果他不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不敢违抗,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件纸衣。

纸衣刚碰到他的手,一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手指传了过来,冻得他手指发麻。他赶紧把纸衣攥在手里,转身就往楼上跑,脚步慌乱,几乎是逃着回去的。

回到家,林深把纸衣扔在沙发上,像是扔了个烫手的山芋。他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又怕又乱。他想把纸衣扔了,可又觉得有点不妥,万一真的是张阿姨托人带来的,扔了会不会不太好?而且,他总觉得陈老头在盯着他,要是扔了纸衣,陈老头会不会找他麻烦?

他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把纸衣塞进了阳台的柜子里,锁了起来。他想,眼不见为净,等过几天,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烧了,也算对得起张阿姨的“心意”。

那天晚上,林深不敢再靠近窗户,他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还把沙发推到了窗边,挡住了视线。他早早地就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希望能早点睡着,忘记白天发生的事。可不知怎么的,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陈老头的眼神,想着那件白色的纸衣,想着张阿姨的脸,耳边还总响起“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声,明明楼下没声音,可他就是觉得那声音在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沙发上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那光很诡异,是淡绿色的,照在地上,像一层青苔。他想开灯,可开关不管用,按了好几次,都没反应。他走过去,看见张阿姨坐在沙发上,穿着那件白色的纸衣,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是青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林,你在家啊。”张阿姨开口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温度,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在耳边低语,“我等你好久了。”

林深吓得浑身僵硬,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怎么都动不了。“张……张阿姨,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

“我来看看你。”张阿姨笑了笑,她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看着很诡异,“我给你带的衣服,你收到了吗?喜欢吗?我特意让陈老头缝的,你看这花纹,多好看。”

林深点了点头,不敢说话。他看着张阿姨身上的纸衣,忽然发现那纸衣上的花纹,跟他小时候奶奶给他缝的寿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心里更慌了。

“那就好。”张阿姨站起身,慢慢地向林深走过来。她的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像飘在空中一样,脚根本没沾地。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淡绿色的光从她的纸衣缝隙里渗出来,照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泛着冷光。林深想往后退,可身体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连眨眼都变得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张阿姨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属于殡仪馆的冷香,也越来越浓。

“小林啊,”张阿姨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不再是之前的温和,而是带着一丝尖锐的寒意,“地府里好冷啊,到处都是冰碴子,我穿了三件纸衣,还是冻得骨头疼。”她抬起手,林深这才看清,她的手指尖已经发黑,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我听说,活人的体温能暖死人的魂,你身子壮,能不能借我用用?”

话音刚落,张阿姨突然加快了速度,像一阵冷风似的扑到林深面前,冰凉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那触感根本不像人的皮肤,更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冰,冻得林深骨头都在发颤。他想喊,可嗓子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想挣扎,可胳膊像被铁钳夹住,半点都动不了。

紧接着,张阿姨猛地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口。林深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张没有温度的脸,正透过睡衣往他身体里钻寒气,那寒气像无数根细针,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窜,不到几秒钟,他的手脚就变得冰凉,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暖和……真暖和……”张阿姨的声音在他胸口响起,带着满足的喟叹,“再借我一会儿,就一会儿……等我魂暖透了,就把你的体温还给你……”

林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一样。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听见“咔嗒”一声——是缝纫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格外清晰。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猛地炸醒了林深。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后背的睡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冰凉。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暖黄色的光斑,客厅里的沙发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张阿姨的影子。

“原来是个梦……”林深瘫在床上,抬手摸了摸胸口,还能感觉到残留的寒意。他松了口气,刚想坐起来喝口水,手指却碰到了胸口的睡衣,那里好像沾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瞬间僵住了。

他的睡衣胸口处,有一片不规则的黑色灰烬,边缘还带着点焦糊的痕迹,形状和梦里张阿姨穿的那件纸衣几乎一模一样。他用手指碰了碰,灰烬一触即碎,沾在指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烧纸的味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深的声音发颤,他猛地掀开被子,冲到阳台。打开柜子的瞬间,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柜子里空荡荡的,那件他锁起来的白色纸衣,不见了。

纸衣去哪了?胸口的灰烬是怎么回事?梦里的事,难道不是假的?

无数个问题涌进林深的脑子里,让他头晕目眩。他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楼下的陈记裁缝铺,铺子的门已经开了,陈老头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布,低头缝着什么。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让他看起来有半点暖意,那佝偻的背影,在晨光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陈老头突然抬起头,看向林深的阳台。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林深却清晰地看到,陈老头的嘴角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手里还拿着一根白色的线,那线的颜色、粗细,和他昨天看到的、缝纸衣的线一模一样。

林深的心脏“砰砰”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猛地关上阳台门,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把衣服、电脑一股脑塞进箱子里,连洗漱用品都没来得及整理。收拾完,他拖着箱子就往门口跑,刚打开门,就听见楼下传来王叔的声音,带着惊慌:“小林!你快下来看看!陈老头他……他在烧纸人!”

林深的脚步顿住了,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往下跑。到了一楼,他看见几个邻居围在裁缝铺门口,脸色都很苍白。他挤进去一看,只见陈老头蹲在铺子门口的空地上,面前摆着一个纸人,那纸人的脸是空白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纸衣——和他昨天收到的那件一模一样。陈老头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正往纸人身上点,火苗“噌”地一下窜起来,烧得纸人“滋滋”响,黑色的灰烬随着风飘起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黑雪。

“陈老头,你这是干什么?大白天烧纸人,多不吉利啊!”一个邻居忍不住开口。

陈老头没回头,只是盯着火苗,嘴里念念有词:“快了……就快了……这件缝好了,下一件就轮到……”他的声音很小,可林深却听得清清楚楚,最后那几个字,像是在说“下一件就轮到你”。

林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再也不敢停留,拖着箱子就往外跑,连跟王叔打招呼都忘了。他跑出老城区的巷子,直到看不见那间裁缝铺,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城区的屋顶在远处连成一片,灰蒙蒙的,像一只蛰伏的怪兽,等着吞噬下一个猎物。

林深再也没回过那个老城区。他换了份工作,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租了个新的房子。刚开始的几个月,他总是做噩梦,梦见张阿姨穿着纸衣找他要体温,梦见陈老头拿着针线缝纸人,可慢慢的,噩梦越来越少,他也渐渐把那件事忘了。

直到半年后,他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老城区拆迁,工人在拆除陈记裁缝铺时,在地下挖出了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纸人,每个纸人的脸上都贴着一张人的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照片上的人都穿着老城区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以前的邻居。而箱子的最底下,放着一件白色的纸衣,纸衣的领口处,用黑色的线绣着一个名字——林深。

新闻的配图里,那个箱子敞开着,纸人散落在地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林深看着那张照片,手指忍不住发抖,他忽然想起陈老头那天说的话,“下一件就轮到你”。

原来,从他看到纸人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被盯上了。那件消失的纸衣,不是被烧了,而是被陈老头拆了,重新缝成了新的纸衣,等着给他“穿”上。

林深关掉网页,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阳光。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一股寒气,从老城区的方向飘过来,紧紧地裹住了他,怎么都甩不掉。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再也摆脱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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