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一个被压得极低的女声,贴着窗棂的缝隙钻了进来。
是奉竹。
“娘子,您明日便要回府了么。”
奉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和一丝急切。
“您可否带着奴婢一道走。”
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
“这宫里头实在闷得慌,倒不如程府里自在些。”
程知意在黑暗中,无声地牵了牵唇角。
“奉竹,此次我能出去,多亏了你。”
程知意轻声打断她。
“若不是你想法子将消息递给程淑人,我怕是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只是眼下。”
奉竹闻言,心沉了下去。
“太后这儿,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替我瞧着听着。”
“奉竹,只有你能办到。”
奉竹那点子不情愿,立时被这份沉甸甸的信重给压了下去。
她咬了咬唇,郑重地应了声。
“奴婢明白了。”
“你且安心,等事成之后,定不会亏待了你。”
程知意补充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
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便载着程知意与花嬷嬷,驶出了宫门。
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程知意掀开帘子一角,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宫墙,松了口气。
花嬷嬷端坐在一旁,脊背挺得笔直,双目微阖。
从上车到现在,她未曾说过一句话。
程知意知道,她是太后安在她身边的眼睛,也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刀。
马车行至程府门前,早有小厮得了信,大开着中门迎候。
冯玉兰与林婉月早已等在了垂花门下。
一见程知意,冯玉兰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便堆满了关切。
“知意,你终于回来了。”
她上前拉住程知意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在关心程知意。
她正嘘寒问暖,眼睛一瞥,瞧见了程知意身后的花嬷嬷。
只见花嬷嬷穿着一身半旧的暗紫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扁簪,神情淡漠,眼神锐利。
见了她这个正经的官员夫人,竟连腰都未曾弯一下。
冯玉兰心头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松开程知意的手,下巴微微一抬,对着花嬷嬷,话里带着几分敲打之意。
“这位是?”
“知意,这是你从何处寻来的婆子,怎的这般没规矩。”
“也不知道请个安么。”
程知意心头冷笑,面上却是一派天真无辜。
“娘别这么说嬷嬷,她是来照顾我的。”
她故意不提花嬷嬷的身份,只等着冯玉兰自己往坑里跳。
不等冯玉兰再开口,一旁的林婉月倒先沉不住气了。
她柔柔弱弱地上前一步,对着花嬷嬷福了一福,声音温婉。
“嬷嬷莫怪,我姨母也是心疼表妹,并无他意。”
“您虽是表妹请回府的贵客,却是个下人身份,论理,也该向一府的主母行礼的。”
她这番话,既在冯玉兰面前卖了乖,又不动声色地给了花嬷嬷一个下马威。
可惜,她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宅斗伎俩,在花嬷嬷面前,实在是不够看。
花嬷嬷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只将目光从林婉月身上淡淡扫过。
“这位娘子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我瞧着,你并非府上的小姐吧。”
林婉月脸上的笑容一僵。
花嬷嬷不等她回话,便又转向冯玉兰,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
“老奴糊涂了,方才夫人唤二小姐为‘知意’。”
“莫非这位,才是府里正经的小姐?”
“一个外人这番做派,难不成是夫人当年遗落在外的亲骨肉?”
这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冯玉兰的脸上。
冯玉兰一张脸瞬间涨得血红,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放肆,简直是放肆。”
正当这院里气氛僵持不下之时,程子怀沉着脸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方才在书房便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心中已是极为不悦。
眼见林婉月和冯玉兰被人下了脸面,他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够了。”
他先是呵斥了冯玉兰一句,随即转向程知意,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知意,你也是愈发不懂事了。”
“这位嬷嬷究竟是何来路,你也不与家中好生介绍一番,平白惹出这些事端来。”
他这话,明着是责备女儿,实则是在逼问花嬷嬷的身份。
程知意正要开口,花嬷嬷却已然上前一步。
“这位想必便是程大人了。”
“老奴乃是奉了贵人之命,前来照料程娘子。”
“至于老奴是何来路,大人不必费心探究,日子久了,自然便知晓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院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程子怀身上。
“老奴只管程娘子一人,府上旁的大小事宜,只要与程娘子无关,老奴一概不问,也一概不理。”
“还望诸位放宽心。”
话音刚落,恰好大嫂刘湘君从后院赶了过来。
她一进院子,便察觉出气氛不对,但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
“哎哟,我当是谁回来了,原来是二妹妹。”
她快步走到程知意身边,目光便落在了花嬷嬷身上。
刘湘君何等精明,一听花嬷嬷那番话,便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立刻接过了话头,笑吟吟地说道。
“这位嬷嬷说的是。”
“既然是专程来照顾二妹妹的,那便是我们程府的贵客。”
“正好西厢房还空着,挨着妹妹的住处,我这就让人收拾出来,给嬷嬷住下,您看可好?”
她这番安排,既显了对花嬷嬷的尊重,又顺理成章地将人留在了程知意的眼皮子底下。
冯玉兰气得倒仰,刚想开口反驳,说哪有下人住主子院里正经厢房的道理。
程子怀却已是厉声甩了过去。
“就按大少奶奶说的办。”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冯玉兰斥道。
“还嫌不够丢人么,少说两句。”
冯玉兰被丈夫当众下了脸,又气又委屈,眼圈一红,却也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
林婉月站在一旁,垂着头,将满心的不甘与怨毒都藏在了眼底。
她想不明白,程知意不过离开几日,怎地就带回来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午后,微风和煦。
程知意的院里一片安宁。
花嬷嬷已在西厢房安顿下来,此刻正与程知意坐在廊下说话。
“那林婉月,不是个安分的。”
花嬷嬷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
程知意轻笑一声。
“她若安分,我反倒要睡不安稳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说着,便见林婉月领着个丫鬟,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手上捧着一个包袱,脸上挂着温婉贤淑的笑。
“表妹,花嬷嬷。”
她先是同二人打了招呼,这才将包袱递上前。
“我前几日得了两块新料子,颜色鲜亮,正适合做两件衣裳。”
“想着嬷嬷初来乍到,只怕还未来得及置办,这两块料子便赠与嬷嬷,聊表心意。”
花嬷嬷瞧着那水红色的锦缎,眼中并未见喜色,只淡淡道了声谢。
程知意请她坐下,又让星儿上了茶。
林婉月在石凳上坐了,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上午之事,都怪婉月不好。”
“姨母也是思念表妹心切,言语上冲撞了嬷嬷,我替姨母给您赔个不是。”
她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花嬷嬷抬手虚扶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林娘子言重了,夫人是主,老奴是仆,主子教诲,老奴听着便是。”
程知意在一旁静静瞧着,心知林婉月此来,绝非赔罪这般简单。
林婉月正要再说些什么。
程知意却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股恶心感来得又急又猛,她只来得及拿帕子捂住嘴,喉头便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