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万方安和”殿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却怎么也暖不了馨妤眉宇间那层凝着的霜。
窗外,雍正十三年腊月的寒风卷着残雪,呼呼地抽打着光秃的枝桠。
她捧着一盏温补的参汤,指尖能觉出瓷壁透来的暖意,目光却沉沉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胤禛脸上。
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鬓角已染上刺目的霜白,眉间那道常年凝思刻下的深痕,睡梦里也不曾舒展。
他呼吸轻浅,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瞧不见。
馨妤的心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了。
重生归来,她原以为能改了他的命,可胤禛骨子里那份近乎自毁的勤政,如同刻进了神魂,并未因知晓前路而松动半分。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深夜不熄的灯火,御膳房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膳食……桩桩件件,都在无声地耗着这具早在前世就被掏空的身子。
前世他崩于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记忆,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甩也甩不掉。
如今,已是腊月。
弘曦已近而立,储君之位稳固,革新之志坚定,能力手腕皆已老成,正是承继大统、放手施为的当打之年。
可胤禛还在……还在!
一个极其隐秘、带着寒气的念头,像条毒蛇,悄然滑进馨妤的脑海。
她端着参汤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若……若用些温和的方子,让他就这么“静养”下去呢?宫里头那些秘传的方剂,不是没有能叫人嗜睡安神、慢慢消磨精力又查不出痕迹的。
为了权力平稳交到弘曦手里,为了他避开储位久悬可能惹来的明枪暗箭,也为了这父子俩呕心沥血铺就的强国路不至于半途而废……牺牲他一人“安享”的晚年,值不值?
这念头让她瞬间浑身冰凉,指尖那点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闭上眼,将那可怕的思绪狠狠摁回心底深处,再睁开时,眼底的忧虑与挣扎,更深了。
榻上,胤禛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洞悉世事的清明,混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他目光扫过馨妤紧蹙的眉心和她手里那盏还温着的参汤,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了然,也带着点说不出的释然。
“又在胡思乱想?”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是早把她心里翻腾的惊涛骇浪看了个透。
馨妤心头猛地一跳,端着参汤的手又是一抖,几滴汤汁溅在杏黄色的凤袍袖口,晕开深色的湿痕。
她强自定住心神,将汤盏递过去:“皇上该进些汤水了。”
胤禛没接,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那目光悠远,像是要穿透厚厚的宫墙。
“弘曦……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出点轻松,“比朕当年,看得更远,也……更稳当。”
他慢慢撑起身子坐直,那份帝王的威严仍在,只是少了些迫人的锐气,多了几分看透的疏朗。
“朕这一世,是捡来的。该做的,能做的,都尽力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馨妤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你的心思,朕懂。用不着走到那一步。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硬撑着,反倒成了拖累。”
馨妤的眼泪几乎涌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出来。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她的忧虑,甚至……知道她那一闪而过的歹念!
重生一世,他对生死、对权力,竟已看得如此超脱!
“皇上……”她声音哽住了。
胤禛摆摆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坚决,那是帝王最后决断的光芒:“新年大朝会,是个好日子。”
雍正十四年,正月初一。
紫禁城笼罩在肃穆又带着节庆的气氛里。
太和殿广场上,百官身着簇新朝服,按品级肃立,静待朝贺。
金水桥畔,仪仗森严,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皇太子弘曦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立于丹陛之下最前列,身姿挺拔。
他身后,是张廷玉、鄂尔泰等重臣,以及满朝文武。
吉时将至,司礼监总管太监苏培盛那尖细的嗓音高高扬起:“皇上驾到——!”
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涌起。然
而,当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太和殿高高的御座前时,所有的声音骤然断了。
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广场。
御座之上的雍正帝胤禛,并未如往年般穿戴全套十二章纹衮冕,只一身相对简洁的明黄龙袍常服。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透着衰败之气,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鹰隼般锐利,扫过下方惊愕的群臣。
他由两名太监小心搀扶着,才勉强站住。
弘曦心头猛地一坠,一股不祥的预感死死攫住了他。
皇阿玛的身子……竟已这般模样?他下意识抬眼望去,目光里满是忧急。
胤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有欣慰,有期许,也有一丝难掩的疲惫。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苏培盛即将出口的唱喏。
整个太和殿广场,静得只剩下寒风卷过旗幡的猎猎声。
数十道目光,带着惊疑、不解、惶恐,齐齐钉在御座之上。
苏培盛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那道明黄刺目的圣旨,用尽气力,清晰得近乎撕裂空气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凉德,嗣守丕基,十有四载于兹矣。夙夜祗惧,罔敢怠荒。然天命有常,神器至重,必付托得人,方克负荷……”
当“神器至重,必付托得人”八字清晰吐出,下方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无数大臣惊骇地抬起了头!弘曦浑身剧震,瞳孔骤然缩紧!
“……皇太子弘曦,仁孝性成,睿智天纵,英毅沉潜,明德日新。监国以来,夙夜匪懈,明察庶务,厘革积弊,经国远猷,允孚众望。其于格致新学,富国强兵之策,尤具深识宏图,实乃社稷之幸,苍生之福!”
“……朕仰承天眷,俯顺舆情,兹效法尧舜,禅位于皇太子弘曦!俾即皇帝位,以嗣大统。朕退居太上皇,移驻圆明园,颐养天年。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之大端,新君自能裁决,朕不复与闻,唯念祖宗创业艰难,或可备顾问耳……”
“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下,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广场上轰然炸开!
禅位!竟然是禅位!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无数张脸上交错。
支持弘曦的革新派大臣如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在最初的极度震惊后,眼中迅速燃起狂喜与灼热。守旧派则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弘曦僵在原地,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猛地抬头望向御座,胤禛的目光也正穿透人群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留恋,没有试探,只有如释重负的托付,一种近乎燃尽的平静,以及深藏其后、沉甸甸的期许。
“皇阿玛!”弘曦喉头猛地一哽,撩袍重重跪倒,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复杂情感的呼唤。
这不是试探,这是皇阿玛在用最后的气力,为他斩断一切可能的牵绊,铺平前路!
苏培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请新君——升御座!受百官朝贺——!”
在无数道或炽热、或惊疑、或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在张廷玉、鄂尔泰等重臣率先跪拜的引领下,弘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
他挺直脊梁,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汉白玉丹陛。步履沉稳,目光沉凝。
当他终于在那张宽大冰冷的龙椅上坐下,俯视着下方如潮般跪倒、山呼“万岁”的群臣时,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瞬间压上了他的肩头。
他不再是储君,他是这庞大帝国新的掌舵者。
登基大典的喧嚣与繁文缛节终于落幕。
紫禁城换了新主,年号“元徽”,翻开新章。
太上皇胤禛与太上皇后馨妤的车驾,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缓缓驶离了这座他们经营半生的权力之巅,驶向圆明园。
权力交接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些守旧势力不甘就此沉寂,暗流仍在某些角落涌动。
然而,雍正禅位时的雷霆手段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早已为新皇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元徽帝弘曦以新君之锐,加之张廷玉、鄂尔泰等重臣的鼎力支持,以及格致院、新军等革新力量为后盾,迅速稳住了朝局。
几道措辞严厉、追究“妄议神器归属”的旨意发出后,那些不甘的暗涌也悄然平息下去。
圆明园“九州清晏”,成了胤禛与馨妤暂时的栖身之所。
这里少了紫禁城的森严压抑,多了几分山水园林的疏阔。
太医每日请脉,汤药不断,胤禛的身体在静养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起色,但馨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油灯将熄前最后一点摇曳的光亮。
离京的日子定在三日后。他们将南下,去往温暖的江南休养。
临行前夜,馨妤遣退了所有宫人。
她从一个极其隐秘的壁龛深处,捧出了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匣。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包浆温润,四角镶嵌着錾刻精细的云龙纹银饰,锁扣处是一把造型奇巧、非钥不能开的西洋簧片锁。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凉的匣盖,指尖微微颤抖。这里面装着的,是她耗尽心血收集、整理、推演,甚至凭着对大清的模糊记忆和今生卓识“创造”出的东西——一份超越时代的智慧,一份沉重的托付,也是她对儿子,对这帝国未来最深切的念想与赌注。
“传太上皇后懿旨,请陛下移步‘万方安和’。” 一名心腹太监的声音在东暖阁外恭敬响起。
已是元徽帝的弘曦,刚批完几份关于新设“专利司”的奏章,闻言立刻搁下朱笔。
心知母后必有要事。
踏入那间熟悉的耳房,弘曦见母后馨妤独自一人,背对着他,静静立在窗边。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依旧挺直的背影上。她面前的小案上,静静安放着那个紫檀密匣。
“弘曦,”馨妤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过来。”
弘曦依言上前,目光被那古朴神秘的匣子牢牢攫住。
馨妤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她的脸庞,眼神深邃如古井,带着一种洞穿时光的力量。
她指了指密匣:“打开它。”
弘曦拿起母后递来的那把奇特钥匙,手指竟有些发僵。
他定了定神,对准锁孔,轻轻一旋。簧片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沉重的匣盖。
没有珠光宝气。
匣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卷卷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一册册装订精良的线装书册、还有几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磨出毛边的厚实图纸。
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上等纸张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药草(防腐)的气息弥漫开来。
馨妤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追忆的悠远:“这里面的东西,是哀家……或者说,是额娘,穷尽心力,为你,也为这大清江山,备下的最后一份……也是顶顶要紧的一份念想。”
她走上前,拿起最上面一卷锦缎包裹的卷轴,缓缓展开。
里面并非书画,而是用工整小楷誊写的文字,条理分明:
“力之论纲:万物动止,皆因有力相推相引。大小相等,方向相悖者衡(如两力相抵,物则不动);力可移物,可变形……”
“光之探微:光行似波,遇棱镜则分七彩之色(如虹霓);光亦可聚可散,镜片可助观微察远……”
“气之奥妙:火非凭空而生,需赖一气(如助燃之气);腐坏生疫,或由肉眼难见之微小‘虫豸’(如疫病之根);创伤溃烂,沸水烈酒净之,可阻‘虫豸’侵染……”
“商财之衡:金银非唯一之富,货殖流通方为活水;出超则金银聚,入超则金银流(通商之要)……”
弘曦的目光随着母后的指尖移动,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这些道理,有的他已在格致院略知一二,有的则闻所未闻!
它们撕开了圣贤经典的帷幔,用清晰的条理,直指天地运转的根由!
馨妤放下卷轴,又拿起一本厚册子翻开几页,上面绘着极其繁复的机械图样:
“火水相激之力(蒸汽机):密闭铜炉,以火沸水,生滚烫之气(蒸汽),其力沛然莫御!可推动机关往复,驱使巨轮转动。若用于矿场抽水、纺机织布、车船驱动……其力远胜牛马水力万倍!然其炉需精钢,密闭需严,控压需巧,路艰且远……”
接着是一张画着古怪玻璃瓶、金属片和丝线的图纸:
“阴阳相生之电(伏打电堆):以异质金属片(如锌铜)浸于酸液之中,可生无形之力,名之为‘电’。其力可储可导,或可生光生热,其用深远……”
再翻过一页,是熔炉图样:
“炼钢新法(贝塞麦转炉雏形):鼓风入熔融生铁,可去其杂质,得坚韧精钢。量大质优,国之重器根基……”
每一幅图,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弘曦认知的混沌!
水火激荡生巨力?阴阳相合生无形之电?精钢新炼法?这已不是小修小补,是开天辟地的路径!他指尖冰凉,心脏却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
馨妤并未停下,她又抽出几张誊抄的、标着古怪记号的山河地理图,上面用朱砂醒目圈点着:
“大地藏珍图:南溟有巨岛(澳洲),蕴‘铁’如山;南美有山,藏‘硝石’丰沛;非洲之南,伏‘金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地中之宝,亦是国力!”
最后,是几份字迹尤为凝重的绢册:
“西政得失录:彼邦议事堂(议会),可集众智,亦生掣肘;法权独立,可限君权,亦难集权……取其长,避其短,不可照搬,亦不可闭目塞听。”
“海权论纲:无强大水师,则商路难保,国门洞开!舰需坚,炮需利,更需精通海战、天文、测绘之将才!制海之权,乃强国命脉!”
“百年树人之计:广设新式学堂,授以算学、格物、地理、农工、商贾之实学。开民智,方能固国本!专利之法,护匠心智巧,激万民创新……”
馨妤停下来看着儿子,看着他因极度震撼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涛与灼人的光芒。
她轻轻地将最后那份关于国民教育与专利制度的册子,放回匣中,合上了匣盖。
“弘曦,”她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却又重得压人心魄,
“额娘能做的,到这儿了。这里头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或许太早,或许骇人听闻,或许前路满是荆棘。它们不是让你照抄的圣旨,是种子,是指向星辰大海的罗盘。怎么用,用多少,何时用……全在你。”
她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密匣,轻轻推到弘曦面前。
“这大清的江山……”馨妤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帝王,仿佛投向了渺茫难测的未来,
“额娘……和你皇阿玛,就都托付给你了。”
弘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伸出双手,无比虔诚、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个紫檀密匣。
匣子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臂弯里,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坎上。
这不是一个匣子,是帝国通向未来的钥匙!
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登基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毅。
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承诺:
“额娘放心!儿臣……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