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到了,柳树梢头刚刚冒出点新绿,嫩生生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好。咸阳城外的官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祭祀土地神的鼓乐声从各个里坊间隐隐约约传过来,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飘着一股久违的、让人鼻子发酸的……家的味道。
我正趴在书案上,埋头整理这个季度推行《均输监六律》之后的汇总账册。烛火一跳一跳的,在竹简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墨迹还没完全干透呢,我的指尖还沾着点朱砂,凉丝丝的。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轻快,却又透着一股子熟悉。不是衙门里公差那种四平八稳的踏步,也不是下属官吏那种小心翼翼、带着拘谨的叩门声。是阿芜!是阿芜那丫头独有的、带着陈留水乡韵味的碎步子,像春天细细的雨点打在青石板上,又清脆,又温柔,听着就让人安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她就站在那片昏黄的灯影里,一身风尘,脸上却带着暖暖的笑意。
半年没见了,她的眉眼还是那么温婉秀气,可那笑容深处,好像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仿佛她那看着单薄的肩膀上,正扛着什么看不见、却重得要命的东西。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唉,这次重逢,恐怕不光是姐妹团聚的温暖那么简单啊……说不定,又有什么烫手的山芋要扔给我了。
这一切的麻烦,还得从“月见九算策”刚推行下去的第一个月说起。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这头使劲儿扳动了“大秦”这架老古董水车的第一根辐条,后面那些齿轮就能顺顺当当地跟着转起来,国策就能像水一样哗啦啦流遍全国。
结果呢?我这儿气儿还没喘匀乎呢,一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就毫不留情地从我头顶浇了下来,透心凉啊!
先是南阳那边的转运仓出问题——三千具崭新的铁制农具,就那么堆在仓库里,堆得跟小山一样!没人要啊!潮湿的空气让铁器表面泛起了暗红色的锈迹,看着像一块块凝固了的、发黑的血痂,别提多扎眼了。我用手拂过一把犁铧的刃口,指尖居然留下了一道黄褐色的锈痕——这就是没人用、白白放坏了的铁证!
可气的是,千里之外的陇西盐井,又因为缺少人手干活,产量“唰”地掉了一大截。边关送来的军报,上面的字句都带着火星子,满是怨气:“士兵没有盐巴吃,浑身浮肿,没力气,晚上肿得睡不着觉!”
更要命的是,下面三个郡报上来的盈亏账本——我的天老爷!那格式真是五花八门,花花绿绿,我粗粗一看,足足有七种不同的记账法子!
那天,程素娥姐姐几乎是撞开官署大门冲进来的,怀里抱着的竹简稀里哗啦差点散了一地,声音都在发颤:“大人!您快看看!河东郡报上来的账,他们……他们居然用牲口数量的增减来折算利润!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闻所未闻的笑话!”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简,指尖碰到上面粗糙的刻痕,耳边是程素娥因为气愤而急促的呼吸声。
我只扫了一眼,一股寒意“嗖”地一下就从尾椎骨窜上了后脖颈,汗毛都立起来了。
数字,本来应该是天底下最公平、最不会说谎的尺子。可现在,连这把尺子都有自己的“方言土语”,失去了统一的标准,它立刻就变成了那些贪官污吏手里最锋利的刀子!他们想怎么切割就怎么切割,想怎么遮掩就怎么遮掩,随心所欲!
再好的国家政策,落到这帮人手里,也只会变成他们往自己口袋里捞钱的温床和掩护!
这架名叫“大秦”的巨型机器,我以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扳动了让它前进的齿轮。可谁能想到,机器下面的底座早就锈蚀烂透了,到处都是使绊子、拖后腿的暗桩!真是让人憋屈得想吐血!
那天晚上,我官署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我伏案的影子,看着像一只不肯认输、固执得不肯合眼的孤鸟。
我对程素娥下了死命令,语气斩钉截铁:“立刻拟订《均输监六律》!第一条,给我统一度量衡和所有官营物资的定价!一斤就是一斤,一钱就是一钱,全天下官家卖的东西,必须一个价,没有第二种说法!第二条,统一会计记账的科目!什么是本金,什么是损耗,什么是毛利,什么是纯利,统统以我今天定下的标准为准!差一分一毫,都算是错账!第三条,统一上报周期!每个月必须有一份小结,每个季度必须有一份大结!谁敢拖延不报,一律按失职查办!最后,给我设立‘红黑榜’!每个月把各个郡的绩效成绩张榜公布出来,干得好的,奖励!干得差的……哼,我就让他们的官声,在咸阳城里彻底发霉烂掉!”
这新规矩一出,简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表面平静、实则淤积的死水里,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最先跳出来指着鼻子骂我的,居然是那位名声赫赫的儒家大学者,荀况老先生。
他在稷下学宫开讲《财蠹论》,说得是声色俱厉,唾沫横飞:“一个妇人!整天拿着算盘拨拉,已经是牝鸡司晨,不合礼法了!现在倒好,还驱使百姓像牛马一样,轻贱读书人,设立什么狗屁榜单来羞辱封疆大吏!这根本不是什么强国的好政策,这是搅乱朝纲、祸害国家的根源啊!”他那些学生跟着起哄,其他士人也纷纷非议,舆论汹汹,好像我一下子就成了要挖大秦墙角、动摇国本的千古罪人。
我听了,没打算去争辩。跟这帮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吵架,简直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最没用的事情。
我偏偏要反着来。我特意请李斯老师代我上了一道奏章:“陛下,光在纸上谈兵终究觉得浅薄。臣请求开设‘实务讲堂’,召集关中二十个郡、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吏,分批到咸阳来轮训。臣,愿意亲自给他们上第一堂课。”
嬴政的朱批很快下来了,就一个字:“准。”
讲堂就设在均输监的侧院里。
台下坐着将近一百名年轻小吏,有的眼神里透着敬畏,有的满是好奇,也有的嘴角挂着明显的不屑。
我没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只是随手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一块盐巴,平静地问道:“各位,你们来说说,什么是‘成本’?”
台下瞬间一片安静,大伙儿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我微微一笑,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比如,你们煮这么一锅盐,所花费的柴火钱、打井水耗费的人力、雇佣工人干活的工钱、搭进去的时间,甚至万一不小心煮坏了那口陶锅的损失……所有这些,统统都是成本!你要是少算了其中任何一项,账面上看起来可能利润挺丰厚,可实际上呢?亏空的是国库的老底子,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而你们笔下少算的每一文钱,最后都会变成加在老百姓头上的苛捐杂税,或者……就是克扣边关那些保家卫国的士兵们嘴里那点救命的粮饷!”
我的话说完,整个讲堂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许多小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坐在前排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却猛地爆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光芒,他激动得手都有些抖,赶紧拿起笔,在竹简上郑重地写下“成本”两个字,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像捧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光有理论还不够,必须得跟实践结合起来才行。
三天后,远在砀郡的樊哙派人送来紧急报告:他们在押运官盐的时候发现了猫腻!连夜突击盘查,果然揪出了一个县丞,这家伙胆大包天,竟然把上好的官盐偷偷换成劣质的、有苦味的卤盐倒卖出去,几个月下来,牟取的暴利居然有千金之多!
按照新颁布的律法,这家伙得掉脑袋。但是他爹是朝中的一位大夫,有点权势,求情的车马几乎把他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我谁也没见,谁也不理会。直接提审了那个跪在堂下、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的县丞。
我没问他到底贪了多少钱,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家里,缺盐吃吗?”
他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回……回大人话,自然……自然是不缺的。”
我点了点头,声音陡然变得像冰一样冷:“那你知不知道,北地戍边的那些士兵,因为缺少盐巴,浑身浮肿得像发面馒头!有人饿极了,只能去嚼那又苦又涩的硝土块充饥,最后……把眼睛都吃瞎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像棵被霜打蔫了的野草。
我转身,当堂宣判:“依据《均输监六律》,贪腐罪证确凿,判处斩立决!押送廷尉府候审,即刻执行!”
三天后,此人在闹市被公开斩首,头颅悬挂示众三天。旁边的榜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罪行:“贪一钱,负万民”。
就在当天晚上,十七个心里同样有鬼、手脚不干净的下属官吏,抱着他们自己做假账的私账本,连夜跪在了均输监的大门外,痛哭流涕地自首。
那颗高高悬挂、死不瞑目的人头,比任何白纸黑字的律法条文,都更具威慑力!看得人心里发毛!
“大人,手段如此酷烈,会不会……激起地方上的兵变或者动乱啊?”程素娥姐姐不无担忧地提醒我。
唉,我也知道,光靠堵是堵不住的,关键在于疏导。
我沉思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令,在关中的五个郡先行试点,设立“匿名揭帖箱”,就放在各县官署的大门外,普通老百姓谁都可以往里投书信,举报贪官污吏。
一旦查证属实,立刻赏赐告发者黄金十两!并且绝对严守告发者的身份秘密,保证其安全。
这些木头箱子,就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开始默默地吞噬着那些原本被压抑着、不敢出声的愤怒和冤屈。
第一个月,三百多封举报信像雪片一样涌了进来。
大部分内容比较琐碎,查起来费劲。但其中有一封,笔迹歪歪扭扭,写得很粗陋,内容却让人心惊:“咸阳西市,门口朝东开的第三家杂货摊,那个掌柜的是以前赵国卓家的老仆人。每到单日子的半夜,他就偷偷卖私盐。”
卓家!那个曾经富可敌国、专门搞冶铁的卓家!虽然他们家主要势力被迁徙走了,但看来盘根错节的根系,还偷偷埋在地下,没有彻底清除!
我立刻秘密命令樊哙换上便装,半夜带人突袭了那个杂货摊。
结果真是触目惊心!从他家后院的地窖里,起获了整整二十石用精致布袋包装好的私盐!
更让人震惊的是,还在一个隐藏的暗格里,搜出了一本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这些私盐流向了哪些地方。而账本最后一页,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赫然指向了——皇宫里的御膳房!
我的老天!连皇帝陛下每天吃的御膳,都被他们渗透了!这胆子也太肥了!
我亲自把那个账本和搜出来的私盐样品用黑布包好,连夜进宫求见。
嬴政当时正在批阅边防送来的紧急军报,眉头紧锁,显得很不耐烦。
但是,当他看到我呈上去的物证,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旁边的宦官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蘸了点那种盐尝了尝,然后低声禀报:“陛下……此盐……味道苦涩,还带着腥气,好像……好像是掺了硝土。”
嬴政猛地抓起手边的一个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怒不可遏地斥责道:“朕的膳食尚且被这等劣质毒盐侵蚀!边关的将士,又靠什么活命?!”
整个宫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定:“陛下,正因为情况已经严峻到了这个地步,所以我们才必须让算盘响亮地、堂堂正正地打起来!臣推行均输策,不是为了单纯地给国库聚敛财富,只是为了确保帝国的每一粒盐、每一斤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有据可查,上下分明,清清白白!只有这样做,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蛀虫,才没有藏身之地!”
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眼底像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过了许久,他提起朱笔,在一张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掷到我面前:“即日起,均输监所属一切事务,可直接向朕奏报,不必再经过尚生台转呈。”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震动无比。权力突然加身的短暂眩晕感,只持续了片刻,就被更沉重的责任感和清醒所取代。
冬天总算过去了,春天姗姗来迟,柳树梢头染上了嫩绿,咸阳城外也终于有了点暖洋洋的气息。
如今,《均输监六律》已经推行到了全国,数字总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我站在书房的窗户前,望着院子里那架新造出来的、巨大的算盘模型——铜做的轴,木头做的档,用手一拨拉,算盘珠子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的,像珍珠掉在玉盘上,好听极了。
阿芜安静地站在我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说了一句让我心头猛地一紧的话:
“大人,我这次在陈留……见到一个人……他说……他知道您真正的身世。”
一阵风恰好在此时穿过庭院,吹动了书案上摊开的竹简,也吹动了我袖子里那封……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密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