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烙铁网,罩住了整个咸阳。
章台宫的灯火,在这张网的中心,燃烧得比往常更急,也更亮。
我几乎能闻到竹简被灯火烤出的焦香,混杂着墨汁的微腥——那气味干涩而沉重,像是书卷在高温中悄然脱水,边缘微微蜷曲,散发出一丝丝木质炭化的苦味。
这股味道顺着穿堂风钻进我的赤壤堂,黏在衣袖上,久久不散。
这股味道,是帝国的脉搏。可跳得太快,是会耗尽心血的。
果然,不出三日,消息就从宫里传了出来。
陛下连日批阅文书至子时,忽感不适,咳喘不止。
太医令战战兢兢地诊了脉,得出的结论却是人人都能猜到的四个字——心火郁结。
药方开了一大堆,无非是些安神静心的东西,可谁都知道,那颗悬着整个天下的心,又岂是几味草药能安抚的?
我入宫时,章台宫内安静得令人窒息。
廊下铜漏滴答声清晰可闻,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宫人赤足踏在青石地砖上的轻响,仿佛踩在绷紧的鼓面。
空气闷热如蒸笼,却无人敢扇动衣袖。
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殿内那尊正在耗损自己的神只。
嬴政依旧伏在案前,如同一座巍峨的山。
只是那山的颜色,不再是往日的玄黑,而透着一种玉石般的苍白——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唇色泛白,唯有额角渗出的细汗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他面前的竹简堆得比他还高,烛火映着他微蹙的眉头,将一道深深的川字刻在眉心。
烛芯噼啪一响,火星四溅,映得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我走近时,正看到他伸手去够一枚新的竹简,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那是一只曾执掌天下权柄的手,此刻却连一方尺牍都难以稳稳握住。
“陛下,该歇息了。”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撞上梁柱后回荡出淡淡的余音。
他头也未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哼:“天下未安,朕如何能歇?”
又是这套说辞。
我心头涌上一阵无力,又夹杂着一丝尖锐的疼。
那疼自胸口蔓延开来,像一根细针缓缓刺入骨髓。
与他讲道理,无异于劝山峦移步。
我不再多言,只转身对候在一旁的苏禾低语几句。
片刻后,苏禾捧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陶碗快步返回。
那碗比寻常汤碗大些,呈深褐色,外壁粗糙,像是裹了一层细密的砂砾,触手冰凉,宛如握着一块刚从井底捞起的寒玉。
“这是何物?”嬴政终于从竹简中抬起眼,目光带着审视,嗓音仍如砂纸磨过木头般粗粝。
“冰瓷碗。”我接过碗,指尖传来沁骨的凉意,“双层陶胎,夹层中填入潮湿的细砂,再用井水浸透。早晚各换一次井水,便能维持大半个白昼的清凉。虽不及玉壶藏冰那般恒久,却胜在取材简易,人人可用——是工坊里那些顶着烈日劳作的匠人想出的法子。”
我一边解释,一边亲自取来宫人备好的槐米、淡竹叶、薄荷,用热水冲泡开,再将茶汤滤入冰瓷碗中。
滚烫的茶汤一入碗,碗壁外层立刻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案几上,洇开一圈圈湿痕;但碗内的茶汤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升腾起一缕清冽的雾气,夹杂着草木清香,瞬间驱散了周围的燥热。
那气息拂过鼻尖,带着薄荷的微辛与淡竹的甘润,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将冰瓷碗捧至他案前:“陛下尝尝,这叫凉心茶。清热解毒,寻常百姓家都喝这个解暑。”
他盯着那碗朴实无华的陶器,又看了看我,宫中的贡茶,哪一样不是千挑万选,用最精美的玉瓷盛放?
这样粗陋的民间之物……
但他终究没有拒绝。
他接过那只冰瓷碗,入手的一瞬,眉头似乎舒展了半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松弛,仿佛干涸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滴雨水。
他将碗中茶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带着一种急切的决绝;我能听见液体滑过喉咙的轻微声响,像久旱之后的甘霖落入干裂的地缝。
片刻之后,他额角沁出的细汗渐渐消退,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了些许,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起来。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薄荷的清凉,在静谧的殿中轻轻漾开。
“……比宫中贡茶清爽。”他低声说,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反倒透出几分久违的温软。
我笑了笑,收回空碗:“贡茶养口,凉心茶养人。您管着天下,总也得先管好自己这副身子骨。”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双幽邃如寒潭的眸子里,光影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在翻涌,最终却只是归于沉寂,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可第二日,李斯便笑呵呵地找上门来。
“大司成,还是您的法子管用。”他捻着花白的胡须,“今儿一早,陛下便下令,命少府监连夜仿制那种冰瓷碗,凡三品以下、需在暑月案牍劳形的官员,人手配发一双,费用从内库出。”
他朝我挤了挤眼,压低了声音:“陛下还将您那只碗留下了,不准宫人收走。每日申时,必命人备好您说的凉心茶,就用那只碗喝。老夫说句体己话,陛下这是把您的关心,变成了国策啊。”
我心中一动,却只淡淡应了句:“为臣子分忧,本就是陛下仁德。”
半月后,我因事入宫,偶经一条专供内侍倾倒废物的宫道,正撞见一个小内侍怀里抱着一堆碎瓷片,正要拿去掩埋。
那瓷片的颜色和质地,熟悉得让我心头一跳——深褐陶胎,断口处隐约可见夹层中的湿砂,尚未完全干涸。
“站住,”我唤住他,“你怀里是什么?”
那小内侍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回……回赤壤君,是……是章台宫昨夜不慎打碎的一只茶碗。”
“陛下降罪了?”我追问。
“没有,”小内侍头摇得像拨浪鼓,“侍奉的姐姐吓坏了,可陛下竟没发火,只……只低声说了一句再做一只便是,就挥手让她退下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麻。
是他那只冰瓷碗。
那个严苛到连奏章上一个错字都不能容忍的帝王,竟会为一个侍女的无心之失如此宽容。
只因为,那只碗是我的。
当夜,我没有睡。
我让苏禾立刻传唤墨鸢,将冰瓷碗的图纸又改良了一番,胎体更薄,夹砂更匀。
我亲自守着窑口,等新碗烧制出来,又在夜深人静之时,用最细的刻刀,在碗底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行小字。
“天下之热,不在天,而在人心堵。”
我握着刻刀的手微微发抖。
这一行字若被解读为谤讪,足以让我满门遭祸。
但我终究落下最后一笔——有些话,必须有人讲,哪怕是以最隐秘的方式。
我没有署名,次日托付即将前往西域巡查的轲生,让他以“西域新贡的奇巧之物”为名,经由三名商队中转,辗转送入宫中。
我以为他或许不会留意,或许就算留意到,也只会将这句僭越之语一笑置之。
可三日后的黄昏,我的赤壤堂外,竟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当夜,我正欲就寝,苏禾匆匆来报:“陛下遣轻骑至门外,只带两名黑衣内侍,传话说要见您一面,不便惊动他人。”
我急忙迎出,只见嬴政立于檐下,月光洒在他肩头,身后两名影卫静立如石像,目光扫视四周,衣袂无声。
他一身常服,未带仪仗,却自有千钧之重。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目光深邃如夜,牢牢锁住我。
“你说得对。”他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朕这些年,总以为用严苛的律法拆掉六国旧墙,用无坚不摧的铁骑踏平所有道路,就足够了。可朕现在才明白,有些墙,看不见,摸不着,是人心自己垒起来的。”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手中的碗,指腹轻轻摩挲着碗底我刻下的那行字。
“就像这碗,”他缓缓抬眼,眸光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从前的碗,捧在手里是烫的,可朕以为,只要心是冷的,便不会被灼伤。直到你换了这只凉的来……朕才发觉,原来烫的从来不是手,是心。可若有人愿意为你换一只凉的……心,也就不那么堵了。”
风穿过庭院,带着新翻泥土和草木的混合气息,吹动他宽大的衣袖。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茶香与晚风。
良久,他才轻轻点头,转身离去,身影渐渐融入暮色深处。
我伫立原地,心头波澜未平。
方才那一番话,像一道裂隙,照进了那座封闭多年的宫殿。
直到苏禾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她见陛下已去,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怀中抱着一卷新送到的文书。
“刚送来的,稷下幼蒙科秋榜。”
我接过展开,目光掠过一个个名字。
今年生源庞杂,士庶混同,女子亦占三成——这是新政推行的结果,也是我曾日夜奔走的目标。
快到末尾时,一行朱批吸引了我的注意:
“石伢。目不能视,然触物之感,聪敏倍于常人。”
我指尖一顿。
——原来,有些人天生看不见光。
可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或许比我们更真。
我忽然明白,嬴政今晚之所以来此,并非只为一只碗。
他是在寻找一种“触感”——一种能穿透律令与城墙,真正触及人心的温度。
而这条路,也许正始于这样一个看不见名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