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从咸阳宫亮起来的光,最后竟然用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把整个都城都给点燃了,烧得我措手不及。
我拿到内谒者印信的那天晚上,咸阳宫外面居然自发点起了无数堆篝火。我的天,黑漆漆的夜空被照得跟大白天似的,隔着那么高的宫墙,我都能清清楚楚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吵得我心慌。
他们压根不知道红薯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已经把我传成了什么后土娘娘派来救苦救难的福星,扯着嗓子高喊姜田稷这个我听着都别扭的名字。
有人烧香磕头,求明年风调雨顺;更离谱的是,还有人抱着病得快断气的孩子,直接跪在宫门外不起来,就为了讨一碗能起死回生的福薯仙汤。
程素娥端着一盏油灯,忧心忡忡地站在我身后,昏黄的灯光照得她脸色惨白:娘娘,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要是再不澄清,您恐怕真要叫那些巫祝方士给供到庙里,当成活神仙拜了!
我却看着窗外那一片片刺眼的火光,忍不住冷笑出声。
活神仙?
他们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也不肯相信一个女人真的懂得怎么治理国家、怎么让百姓吃饱肚子。
这世道,真是荒唐得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把阿芜叫过来,让她给我准备好笔墨。
我把昨晚一宿没睡、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辟谣策》工工整整地抄了十份,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十卷《农事月令》的竹简夹层里。
我让阿芜亲自把这些竹简分头送给李斯、王绾、太医令、中车府令、郡尉等七位手握实权的朝廷大员。
每份竹简里,我都附上了一张亲笔写的小纸条:若任谣言横行,则新政将沦为装神弄鬼的把戏,国家的根基,可就危险了。
我的棋子已经落下去了,现在,就等着看对手怎么接招。
三天之后,反击果然来了,而且比我预想的还要凶猛。
太学博士淳于越,居然在稷下学宫的讲经台上,当着几百个儒生的面,捶胸顿足,扯着嗓子高声疾呼:古代的圣明君王,都是敬重上天、效法祖先的!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代替上天施行恩泽了?现在咸阳的百姓不去祭拜社稷和祖先,反而对着一个宫女的名字磕头,这是动摇国家根基的大逆不道啊!
他刚说完,就联合了三十六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联名上了一道奏疏。
那道用血写成的奏疏措辞激烈得要命,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妖言惑众,请求陛下禁止姜氏传播妖言,烧毁迷惑人心的妖物,恢复大秦礼乐的清明。
这下可好,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激起了千层浪。
朝堂之上,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平时就对新政看不顺眼的宗室和贵族大臣,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个个抢着站出来附和。一时间,整个咸阳宫大殿里,到处都是对我的口诛笔伐,吵得我脑仁疼。
高高坐在王座上的嬴政,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过下面每一张激动愤怒的脸,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过了好久,他才拿起那份联名血书,看都没看,随手就扔在了面前的案几上。竹简一声滚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我慢慢地从队列里走出来,在大殿中央跪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陛下,奴婢有一个请求。
嬴政的目光深不见底:
请求陛下废除民间强加在奴婢身上的名号,允许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讨论人间的俗事。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地一声又炸开了!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自己把自己从神坛上拉下来?
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就连一向稳重的李斯,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压低声音提醒我:姜月见,你知道你这话意味着什么吗?一旦去掉神化的光环,你就再也没有退路了——成功了,你是功臣;失败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缓缓抬起头,越过所有惊讶和不理解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王座上那个掌握着天下命运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亲手撕下这张皮。陛下,我不做神仙,只做您手里那把……看不见的刀。
嬴政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波动。
五天之后,就是春耕大典。
我这次一反常态,主动请求主持象征农耕开始的先穑坛祭祀。
这个举动又一次把朝野上下给点炸了。
按照大秦的礼制,女人是不能进宗庙的,不能拿农具,更别说在这么重要的国家大典上读祝文了。
不过,我并没有要求拿农具,只是献上了自己亲笔写的《劝农辞》一篇,恳请陛下允许我在祭坛上替百姓们读出来。
嬴政,居然默许了。
祭坛上面,百官严肃地站着,下面是无数的百姓围观。
我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手里拿着玉简,迎着无数或怀疑、或好奇、或鄙视的目光,用内力把声音送出去,让整个祭坛广场都能听清楚:
大家都听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赐予的金色麦穗,只有人们洒下的汗水;没有天上掉下来的福薯,只有亲手翻动的泥土!你们嘴里说的什么,不过是把别人都忽略的细节,多想了想,多做了做而已!
话音还没落,我猛地转过身,亲手拉开了祭坛旁边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块布幔。
布幔下面,是一片用暖棚精心搭建的苗床,一排排鲜嫩翠绿的红薯藤蔓,在微凉的春风里舒展着叶子,绿得晃眼。
我指着那些藤蔓,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这东西,生在南方荒野没人要的烂泥里,长在宫女们彻夜不熄的炉火旁,将来会成熟在大秦百姓自己家的锅灶里——它不上神仙的台面,只进老百姓的饭碗!如果这也能叫神迹,那天下每一个肯弯腰干活、肯动手尝试的农夫,就都是自己的神仙!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人群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突然颤抖着跪在地上,用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娘子……娘子说的是实话啊!是大实话啊!
这一声喊,就像火星掉进了干草堆。
当天晚上,阿芜带回来了宫外的密报:太学博士淳于越气得当场把自己的经案都给砸了,对学生们放狠话说这个女人心机太深,毁我们的道统于无形,必须除掉她。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嬴政派心腹密使给我送来了一件东西——一卷完全空白的竹简,上面只用烙铁烫了两个字:继续。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考验,更是从来没有过的授权。
当天晚上,我挑亮了宫灯,在那卷空白的竹简上,提笔写下了酝酿很久的《治国五问》。
我把它伪装成一篇梦里遇到老头问答的志怪文章,实际上把现代国家治理的核心逻辑,全都暗藏在了里面。
一问百姓为什么会造反?
回答是:不是恨他们的君主,实在是饥寒交迫,活得没有希望了。
二问边境的祸乱怎么解决?
回答是:解决的办法不在长城修得多高,而在粮仓充实,民心安定。
三问怎么才能长治久安?
回答是:要让穷人有田种,干活的人有收获,有才能的人有出路。
在五问之后,我还附上了一幅亲手画的地图。
以关中平原为中心,用朱砂清楚地标出了河套平原的屯田区、巴蜀之地的灌溉水网、还有岭南山地的经济作物引种带,并且在图的最后,郑重地写下了七个大字:《十年富国策略图》。
第七天,凌晨。
天快要亮还没完全亮的时候,宫门还没开,西偏殿外面就传来了通报声。
廷尉李斯,居然亲自来了。
他让随从都退下,把我那份《治国五问》郑重地捧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敬畏:陛下昨天夜里召我进宫,一晚上没睡。他指着你这幅图说——从今以后,凡是涉及农业政策、军队粮食、国库收支的事情,必须先问过姜月见。
李斯顿了顿,抬起眼睛看我,一字一顿地转达了另一句话:陛下还让我告诉你——你说你是凡人,寡人偏要让你,做成连神仙都做不到的事。
我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东方天边那抹挣脱黑暗、喷薄而出的晨光,手里紧紧握着另一份还没送出去的草稿,上面写着《科举雏形构想》。
穿堂而过的风,吹动了书桌上的那幅《十年富国策略图》,图上一道道朱红的线条,在晨曦中就像跳动的血脉一样。
它们已经不只是田埂和水渠了,而是一张正在精密编织、马上就要覆盖整个帝国的秩序之网。
我是这个时代的破壁人。
而一场真正的变革,才刚刚开始渗进这片古老而坚硬的土地。
但我好像忘了,推倒一堵高墙最直接的后果,不是看到墙外面的风景,而是会产生无数飞溅的碎石和瓦片。
而那些被砸到的人,是绝对不会跟你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