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空气简直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甚至能闻到那些老臣们身上熏香的陈旧气味,混着殿堂深处传来的淡淡霉味,让人莫名烦躁。
老将军蒙恬声如洪钟,花白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匈奴人就是豺狼性子!不把他们主力在阴山脚下碾碎,谈什么屯田根本是痴人说梦!咱们种下的每一粒粮食,都会变成他们南下抢劫的指路石!他话音刚落,中车府令冯劫就阴阳怪气地接上茬,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朝我刺来。
蒙老将军说得在理。只是不知道,姜大人连马背都没上过,凭什么在这里指点江山,大谈边塞军务?纸上谈兵,哪知道长城外面日日夜夜都是血与火的凶险!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轻蔑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什么眼神都有。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凉飕飕的。
我站在百官之中,身形单薄得像根芦苇,却挺得笔直,像杆标枪似的,不弯不折。心里其实在打鼓,但面上绝不能露怯——这群老狐狸,就等着看我笑话呢!
御座上的嬴政,面容隐在十二旒冕珠后面,看不清喜怒。我只能看见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节奏听得人心慌。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整个麒麟殿的呼吸都停滞了。我甚至能听见旁边一个老臣紧张的吞咽声。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不必再争。姜月见,朕给你七天时间。七天之内,献上你的方略。朕要的,不仅是怎么打,更是怎么赢,怎么让大秦的子民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安居乐业。
臣,遵旨。我俯身领命,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心里却暗暗叫苦:七天!这时间也太紧了吧!
回到农政司的那一刻,我直接把自己锁进了书阁。阿芜担心地给我送了三次饭,我都只胡乱扒拉了几口——实在是没胃口啊!
整整三天三夜,我几乎没合眼。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用凉水拍拍脸,继续埋头苦读。
阿芜从北地搜罗来的所有卷宗堆积如山,那些发黄的竹简和粗糙的羊皮纸上,浸透了边塞的风霜气息,摸着都觉得手凉。有些竹简上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闻着有一股子腥味,让我直皱眉头。
我翻遍了戍卒潦草的笔记,里面写满了厮杀的血腥和思乡的苦楚;我读尽了北地郡县的呈报,字里行间全是牛羊被抢、田地被毁的哀嚎。那些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眼前勾勒出一幅幅凄惨的画面。
直到第三天深夜,我的眼皮都快撑不住了,指尖无意中碰到一卷几乎被遗忘的民谣集。这本文集被塞在最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
一首《漠北谣》猛地撞进我眼里,那粗犷的歌词仿佛带着塞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春饮雪水夏啃草,冬剥死马裹皮袄。
裹皮袄...剥死马...
像道闪电突然劈开我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惊醒,死死盯住这几个字,睡意全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匈奴人不是天生的屠夫,他们不是为了杀人而南下。
他们,是被饿疯了啊!
他们的每一次抢劫,不是为了炫耀武力,而是最原始、最绝望的求生本能。这个发现让我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
那一夜,我点燃了所有的烛火,在巨大的舆图上,用朱砂和墨笔,绘制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游牧生存极限图》。烛烟熏得我眼睛发酸,但我浑然不觉。
我标出了每一片草场的枯荣周期,标出了每一条河流的冬季封冻线,更标出了匈奴各个部落每年因草场枯竭而不得不南迁的生命线和时间节点。墨迹未干时,我还不小心蹭了一手,现在食指上还留着洗不掉的墨痕。
整张图上,那一条条红色的迁徙路线,像一道道不断收紧的绞索,死死扼住了匈奴的咽喉——他们的命脉,不在弯刀上,而在牛羊蹄下的那片草场!这个发现让我兴奋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鸡刚叫头遍,我就递牌入宫,请嬴政亲自来农政司的展厅。等待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不停地整理着衣冠。
他来的时候,我没准备任何关于兵法战阵的沙盘——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朝堂上那些武将比我在行多了。
我面前只摆着三样东西,每一样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
我拿起第一样,那是一块在冰窖里冻得硬邦邦的粟米团,表面还沾着乌黑的血迹,摸上去冰冷刺骨。
陛下,这东西是从一个匈奴俘虏的尸体上找到的。他到死都把这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紧紧攥在怀里。我说着,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那血迹让我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强忍着不适。
接着,我指向第二样,那是一张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大片脱毛的旧羊皮,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膻味。
陛下,这是上郡边民血泪控诉的证据。匈奴人抢走的羊,已经瘦弱到没法过冬,他们宁愿把羊肉分着吃了,也没法靠这张劣质皮子抵御严寒。那羊皮上的破洞,像极了那些受苦百姓绝望的眼睛。
最后,我捧起那袋阿芜冒死从河套地区带回来的沙化土壤,细沙从我指缝间簌簌滑落,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痒。
陛下,这就是匈奴人赖以为生的土地。风一吹,草籽就被埋了,雨一停,土地就裂得像蜘蛛网。您以为匈奴是狼,想把大秦子民撕碎。可在我看来,他们更像是一群在贫瘠土地上,被逼到绝境的农夫。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天看的那些惨状,此刻全都涌上心头。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带着几分悲凉。
嬴政的目光从那三样东西上移开,落在我身上,眼神深邃得像大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抓住时机,地展开背后那幅巨大的《生态反制方案》舆图。因为太过激动,图纸边缘都被我捏皱了。
陛下,与其年年被动防守,耗费数不清的钱粮兵力,不如主动出击,用我们最擅长的武器,去攻击他们最脆弱的命门!
我指着图上蜿蜒的黄河,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我们在这里筑坝,引黄河水灌溉河套平原。我们种下一季耐寒的冬小麦,他们的战马就少了一片过冬的草场;我们在这里修一座坚城,切断他们南下的通道,他们就断了一条赖以生存的退路。
嬴政凝视着舆图,久久不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沉思的神情。
殿内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我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像打鼓一样。
过了好久,久到我腿都站麻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你的意思是......用锄头,打败他们的弯刀?
正是!我毫不犹豫地郑重叩首,额头触地,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战争的本质,从来都是争夺生存的资源。谁掌握了更高效的生产方式,谁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谁就赢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说完这话,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廷议再开的时候,我成了全场焦点。那些目光刺得我浑身不自在,但我强迫自己挺直腰杆。
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气候牧草关联表》挂在殿中,从容不迫地拆解匈奴的战术逻辑:诸位请看,匈奴为什么总在秋末南下?因为春夏两季是他们的牛羊长膘的黄金时期,秋末的牲畜最肥壮,能提供整个冬天的肉食和奶制品。一旦入冬,草木枯黄,大雪封山,他们若不南下抢劫,整个部落都要面临灭顶之灾。他们的每一次出击,都是被严酷的自然法则计算好的,精准得可怕。说到这里,我注意到几个老将军在微微点头。
我话锋一转,声音突然变得凌厉:所以,我们不必跟他们在马背上硬碰硬。如果我们在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提前焚烧草场,制造百里无人区;如果我们在沿途的关键水源里,投撒牛羊不吃的苦卤,逼得他们不得不绕远路,就能让他们最肥壮的战马和牛羊,在长途奔波中被活活拖垮。这才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一派胡言!冯劫终于按捺不住,厉声打断我,你这是在替匈奴人算计活路!居然想出焚烧草场、污染水源的毒计,简直是资敌!妇人之仁,阴险歹毒!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冷笑一声,目光如刀,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替匈奴算,难道要等他们的铁蹄踏破咸阳宫门,再来替我们自己算吗?冯大人,您岳父李斯丞相当年一封《谏逐客书》名动天下,里面有句话: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怎么到了今天,这朝堂之上,反而容不下一句剖析敌人的真话了?这话我说得格外大声,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我的声音。
这话一出,冯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胡子都在抖。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队列前方的李斯。
只见李斯眼观鼻,鼻观心,竟然默然低头,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我的话。这个老狐狸!
就在这时,嬴政忽然从御座上站起身。他玄色的龙袍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来到巨大的舆图前。靴子踩在玉石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他伸出手,从侍从的托盘里拿起一枚沉甸甸的铜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尽全力,把它狠狠钉进了地图上的中心位置!
的一声巨响,仿佛为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钉下了最终判决。那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
就按她的法子试。嬴政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命蒙恬为前将军,负责北境防线,肃清游骑。命姜月见为屯田总使,全权负责河套屯田事宜,督造水利,调配民夫钱粮。即刻生效!
他顿了顿,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我和蒙恬。那眼神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记住,粮不到,兵不起。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我身上,嘴角竟勾起一抹罕见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笑意:你说他们是饿疯的农夫,那很好。寡人,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农夫。这话说得我心头发热,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散朝后,我还没走出宫门,李斯的亲信就悄悄追上来,低声传话:姜大人,丞相让小人转告您。冯中车府令已经连上三道密奏,弹劾您包藏祸心,阴怀二意,都被陛下留中不发了。陛下只回了一句:她比谁,都希望大秦活得长久。
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下,抬头仰望那片被宫殿飞檐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跟着散去了。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深宫不再是禁锢我的华丽囚笼,而是一座正在由我亲手点燃、即将照亮整个帝国北疆的灯塔!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当天夜里,我没回寝殿。虽然累得眼皮打架,但兴奋的心情让我毫无睡意。
就在农政司那间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我召集了农学堂第一批毕业的三十六名屯田校尉。这些年轻人个个眼睛发亮,看着就让人欢喜。
他们都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弟子,年轻,热血,对土地怀着最质朴的敬畏。有个叫二狗的孩子还特意从老家带了烙饼来,说是他娘让带给我的,饼还温热着,让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我没跟他们讲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是展开了一幅全新的舆图——《十年河套变迁推演图》。图纸太大,我们只好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才能完全展开。
第一年,我们要在这里筑起引黄河水的大坝。我的手指划过图纸,第二年,我们要试种出第一批耐寒的粟麦。第三年,粮仓要拔地而起。第五年,沟通南北的集市要在这里开张。第七年,通往咸阳的邮驿官道要彻底打通。而第九年,我的手指重重点在图上,声音里充满不可动摇的信念,整个阴山以南,都要变成阡陌纵横、沟渠成网的关中粮仓!
你们要去的地方,现在还是风吹草低见豺狼的荒原。我环视着他们一张张被烛光映红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但我要你们记住,十年之后,那里的孩子们会指着你们今天踏足的土地,骄傲地对同伴说:看,那是我爷爷亲手种出的第一片麦田!说到动情处,我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这些孩子们也都红了眼眶,有个小姑娘还在偷偷抹眼泪。
帐外,夜风呼啸,吹得烛影疯狂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着,像在跳舞。
众人散去后,我独自留在图前,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舆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引水渠线。墨迹还没全干,蹭了一手黑。
它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银针,即将由我亲手执掌,一针一线,去缝合这个庞大帝国破碎流血的边疆。这个重任让我既兴奋又忐忑。
就在我全神贯注地推演着每一个可能遇到的水文难题时,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我竟没察觉有人靠近,吓了一跳。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恭敬地垂首。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像猫一样轻巧。
姜大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前往宣室殿。
我握着炭笔的手微微一顿。宣室殿?
那不是帝王深夜批阅奏章、召见心腹重臣的地方吗?我的心突然一下,各种猜测在脑海里翻腾。
我压下心头的惊讶,放下炭笔,整了整微乱的衣冠。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墨汁染黑了一大块,真是狼狈。
跟随内侍的身影,我步入那片比夜色更深沉的宫殿群。宫灯在廊下投出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夜,我再没有回到自己的寝殿。宣室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