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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令颁行都十天了,咸阳宫正殿里那铜鹤香炉中的安神香都燃尽第三炷了,香灰堆得跟小雪堆似的。

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春寒还没退去,晨雾裹着湿气渗进大殿,冻得我直想搓手。这秦朝的春天,怎么比现代的空调房还冷啊!

博士淳于越手持象牙笏板,雄赳赳地出列,袍袖翻卷得像老鹰翅膀。

“姜黎所立诸法,皆无经传依据,纯属无稽之谈!”他的声音洪亮得能把梁上灰尘都震下来,“今又以区区疫防为名,干预宫外民政,擅设关卡,禁绝往来,此乃内官干政,以下犯上,以新乱旧!臣恳请陛下,废其职,撤其司,还政于礼官,以正朝纲!”

我站在阶下,素色女官服贴身穿着,料子粗糙得让我想起穿越第一天那件乞丐装。袖口摩擦掌心的声音清晰可闻,呜呜,这布料什么时候能改良一下啊!

那一瞬间,感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人——轻蔑的、敌视的、幸灾乐祸的。我心里那个委屈啊,真想当场怼回去:你们这些老古董,懂什么科学防疫!

可我知道,他们哪里是反对我防疫啊?

他们分明是怕我立下了不属于他们掌控的“新规矩”。

东里避疫所毒药案虽然破了,卫婤党羽也伏法了,嬴政还亲自下令全国避疫所必须由疫防司勘验挂牌——可这些老顽固还是不死心!

现在淳于越发难,分明就是旧礼官集团对新政的全面反扑。

他们要借“祖制”之名,把我辛辛苦苦建立的防疫体系连根拔起。

一旦这套不经礼官之手、却能真正救人的制度被证实有效,就意味着他们信奉的那套秩序要裂开一道大口子了。

今天是我疫防司,明天就可能是赋税、军政、律法。

他们不是怕我救人,是怕我证明:没有他们,天下人照样能活,甚至活得更好!

高坐龙椅上的嬴政,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他在等我的回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反而对着他盈盈一拜。

我才不立刻反驳淳于越呢——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经义辩论,正中他们下怀!

我转而低声请求身旁的廷尉李斯代为奏禀。

“臣有一请。”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清泉滴石,穿透满殿喧哗,“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七日。臣愿赴雍城旧都宗庙,入藏书之阁,查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所有关于‘防疫’‘治疫’的相关礼制文献与先王典籍。若祖宗有法,臣必遵从;若祖宗无法,臣再与诸位大人辩个分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淳于越直接笑出声来,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滑天下之大稽!三代礼制煌煌巨着,何曾有过‘疫防司’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姜女官此举,是自知理亏,想拖延时间吗?”

哄笑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蜜蜂在耳边嗡嗡叫。

在他们眼里,我去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答案的地方,注定要自取其辱。

就连嬴政,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他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指节轻轻敲击龙椅扶手,似乎在权衡。

片刻后,他沉声道:“准。朕给你七日。”

那七日,咸阳城里可热闹了!流言像野火一样蔓延:疫防司即将被裁撤,姜黎失宠啦,旧礼要复兴啦!连分发药材的小吏都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执行新规。有个小吏还偷偷问我:“姜提举,这药...还要继续发吗?”看他那忐忑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

而卫婤一党则天天举宴,觥筹交错间全是得意之语,仿佛已经看到我灰溜溜滚蛋的样子。虽然卫婤本人被太后软禁在偏殿不得出入——听说她退朝途中想撞柱自尽,被宫人拦下只撞破了额头,但她那些党羽还在上蹿下跳。

我呢?孤身一人奔赴雍城。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我忍不住想:要是这时候有高铁该多好啊,嗖的一下就到了!

旧庙藏书阁阴冷潮湿得像个冰窖,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简腐朽的气息,闻起来像发霉的蘑菇。指尖拂过一卷卷泛黄的帛书与沉重的竹牍,发出沙沙的轻响,哎呀,手上都沾满了灰尘!

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我佝偻的身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从祭祀到农耕,从婚丧到征伐,先贤智慧几乎涵盖万象——唯独不见“防疫”二字。

没有应对瘟疫的制度,没有救治百姓的方法,甚至连一句警示都未曾留下。

我翻到《周礼·天官》,上面记载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但遇到大瘟疫,只说“徙民避之”——就是让人逃跑!

《春秋》记载鲁庄公二十年,“齐大饥,公羊传曰:‘民多疾疫,君率夫人祷于社稷。’”——就是祈祷而已!

《尚书》没记载,《诗经》没歌咏,《论语》也不提。

孔夫子教人“敬鬼神而远之”,却没教人如何阻断病源。

呜呜,这些古人怎么回事嘛!难道他们从来不生病的吗?

第七日黄昏,我踏着泥泞归返咸阳。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街,雨丝斜打窗棂,带来一股清冷的土腥味。我靠在车壁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明天就要见真章了,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推开疫防司衙门时,一股暖光扑面而来,烛火映着墙上挂着的地图与疫情布告,药炉还在角落咕嘟作响,散发出淡淡的苦香。嗯,还是这里最让人安心!

阿芜迎上来,递上热汤:“女官,这七日,我们没停过一日巡查。三辅之地,十七处合规避疫所运转有序,新增病患下降四成。”

我点头接过竹简日志,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疫情数据、用药反馈、水源检测结果。看着这些实实在在的数据,我心里踏实多了——这就是我的武器,不是那些虚无的经书,是能救命的事实!

翌日清晨,金乌初升,朝臣鱼贯入殿。我缓步穿过空旷廊道,靴底敲击青砖,回声清脆。心里的小鼓敲得咚咚响,但表面上还得装得镇定自若。

大殿之内,空气因期待而噼啪作响,仿佛连呼吸都被拉长。

我走进去,站在皇帝与百官面前——两手空空,未携一卷竹简。

淳于越嘴角扬起讥讽的弧度:“姜女官,七日期满,不知你为你的‘疫防司’找到了何等高妙的经传依据啊?”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殿中央,从袖中取出一幅早已备好的空白帛书,在地上缓缓展开。

那一片刺目的白,如雪覆荒原,瞬间冻结了所有嘲讽的目光。

“启禀陛下,”我抬起头,直视龙椅上的嬴政,声音清亮如铁,“臣查遍宗庙典籍,阅尽简牍三千,自夏启至今,无一字提及‘如何防疫’。”

殿上死寂,连殿角铜漏滴水之声都清晰可闻。

我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迸裂而出:“每逢大疫降临,史书所载,朝堂所议,从始至终,唯有一策——”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重重一点,厉声道:“逃!”

这个字如惊雷炸响,震得屋瓦微颤。

富者携家带口,逃往山清水秀之地;官吏封锁城门,弃疫区于不顾,自顾逃离。

“逃?!”我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刚才还在嘲笑我的官员,“敢问诸位大人,我大秦戍守北疆、抵御匈奴的数十万将士,他们往哪儿逃?咸阳宫里为后宫织锦裁衣、伺候贵人的上千宫女,她们往哪儿逃?”

我猛地转向嬴政,一字一顿地问:“倘若当年,赵姬太后在赵国为质时,邯郸城中忽降瘟疫,她是否也只能如蝼蚁般,听天由命,等待死亡?”

“放肆!”宗正怒喝,但嬴政只是抬手制止。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眼神深处却似有风暴酝酿。

全场死寂。

我没有停下:“诸位大人满口‘礼’,那臣敢问,礼为何物?昔日周公制礼作乐,是为了定分止争,安天下,利万民!如今,我设隔离之法,断绝病源;我倡清洁之策,涤荡污秽;我统方药之用,救治病患。前后活人三百余,敢问这难道是‘非礼’吗?”

我目光逼视淳于越:“而你们,抱着一本从未教过你们如何救人的书,奉行着一套对瘟疫束手无策的规矩,眼睁睁看着我大秦子民在病痛中挣扎等死——这,才叫真正的‘违礼’!违背了‘礼’以人为本的初衷!”

我猛然指向角落里脸色煞白的卫婤党羽:“她!尚宫局卫婤,在疫区烧药渣、焚木牌,美其名曰‘净除邪祟’,可曾救活过任何一人?没有!她的礼,是供奉给虚无鬼神的死人的规矩;而我的法,是能让血肉之躯活下去的,活人的出路!”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嬴政久久不语,目光在我与百官之间来回移动,仿佛在衡量两种秩序的重量。

忽然,他开口,问的是李斯:“廷尉,《秦律》之中,可有‘藏疫不报’之罪?”

李斯躬身答:“回陛下,无。”

“好。”嬴政点头,竟当场抓起朱笔,在文书上奋笔疾书,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墨迹飞溅,落在案前如血点斑驳。

“传朕旨意,即刻补入《秦律》:凡地方官吏、民间黔首,有知晓疫情而隐瞒不报者;凡未经疫防司允准,私设伪所,收容病患而无法救治者;凡趁乱投毒、乱用药物、致使疫情扩大者——”

他抬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吐出最后几字:“皆以谋逆论处!”

群臣骇然跪倒,连淳于越都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这还没完。

嬴政放下笔,目光最终落回我身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肯定与决断:“另,疫防司所定防疫章程,即日起,具《秦律》之同等效力,全国施行,违者依法严办。”

他看着我,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向天下宣告:“姜黎,你说得对。能让朕的子民活下去的,才是大秦真正的祖制!”

那一刻,我强忍泪水,深深拜服下去。

指尖触到冰冷的地砖,才发觉双腿早已颤抖不止。

胜利来了,竟如此沉重——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死在避疫所外、没能等到药汤的面孔。

我咬紧牙关,把哽咽压回胸腔。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只有活着的人,才配拥有未来。

退朝之后,阿芜迎面奔来,神色紧张:“女官,尚宫局那边传来消息,卫婤退朝后回宫,一头撞在殿柱上,幸被宫人及时拉住,只是撞破了头,没有性命之忧。现已被太后下令软禁。”

我点了点头,心中并无波澜。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回到官署,烛火烧得明亮,驱散窗外的阴冷。

我铺开一张崭新的竹简,这是第一份正式的《疫防司月报》。

提笔蘸墨,写下第一行字:

“本月,于内史、上郡、河东等地,共设合规避疫所一十七处,收治病患一千二百余人。经隔离、汤药、清洁三法并用,死亡率已由初时七成,平均降至两成六。”

写下“两成六”时,笔尖微微一顿。

这是一个胜利的数字,背后仍是三百多条逝去的生命。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屋檐,冲刷着宫墙与街巷,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萌动的味道渗入鼻端。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砸在石阶上,溅起点点水花,凉意透过窗缝拂上面颊。

案头烛火轻轻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我看着月报上那个冰冷的数字,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心中那场如滔天巨浪般的朝堂之争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

可在这疲惫之下,又有另一股更深沉、更私人的情绪,如同被雨水浸润的土地里冒出的新芽,正不受控制地悄然生长。

旧世的冰层正在融化,冻土松动,春雷滚动。

而我心底的尘埃,却仿佛才刚刚开始被搅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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