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刃,固然锋利,却也最易折断。
明日的猎场,真正的猎人与猎物,并不会出现在那座高台的视野里。
辰时,天光初亮,冬日的晨曦为骊山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辉。
我没有如嬴政所言,登上那座俯瞰全局的高台。
那里的风景太好,也太远,看不清人心最细微的颤动。
我亲自押着三辆由信风驿站特制的陶瓮车,在猎场东隅一片开阔地上停下。
车轮碾过霜冻的草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每只一人高的巨大陶瓮,都用信风独有的火漆封条牢牢封缄,瓮身之上,是墨家弟子新刻的篆字:“赤壤监制,净水火薯”。
这八个字,是我的烙印,也是我的战书。
“启封!”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轲生一挥手,二十名巡行院最优秀的学生立刻上前,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们当着渐渐聚拢、满脸好奇与不屑的百官家仆,利落地撬开火漆,揭开瓮盖。
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和植物甘甜的气息,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架锅,生火,引来清泉。
三口巨大的铜锅前,立起了一块打磨光滑的黑石板,我亲手用石灰水写下今日的“食单”:“今日粥中无药、无毒、无咒,唯火薯三升、米一合、盐半勺。配方公示,可验可查。”
起初,那些三三两两围观过来的勋贵大臣们,眼中尽是看戏的冷笑与轻蔑。
在他们看来,我,一个区区赤壤君,竟敢在始皇帝冬狩的猎场上,摆出这等贱民才食的玩意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当第一缕白色的蒸汽升腾,那股被无数饥民奉若神明的甜香,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时,我看到他们脸上的讥讽正在一丝丝凝固。
眼神,也渐渐变了。
这不是赏赐,这是挑衅。
是一场用最温和的食物,发起的、最赤裸的政治站队。
午时三刻,号角长鸣,首轮回猎结束。
嬴政与一众宗室亲贵仍在林深处追逐真正的猎物,而那些随驾的文武百官,则陆续归营。
他们带着一身寒气与或多或少的疲惫,三五成群,走向各自的营帐,却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我这处炊烟袅袅的角落。
我立于沸腾的铜锅之前,亲手执起一柄长长的木勺。
热气蒸腾,将我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
我只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窄袖常服,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
在这群衣着华美、佩环叮当的贵族面前,我像个真正的庖厨。
第一个归来的是丞相李斯。
他远远看见我,微微一怔,随即步履不停地走了过来。
“赤壤君,真是好手段。”他低声说道,眼中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了然的赞许。
我为他盛了满满一碗,双手奉上:“丞相为国操劳,先暖暖身子。”
李斯坦然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一大口,点头赞道:“甘甜醇厚,好物。”
他的表态,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紧接着,中车府令赵高在几名宦官的簇拥下走近。
他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扫了一眼那翻滚的黄澄澄的粥,尖着嗓子笑道:“哎呀,咱家今早许是吃了不洁之物,正闹着肚子呢。这等福气,怕是无福消受了。”
我闻言,只是点头一笑,侧身对身后手持竹简的苏禾道:“记下。赵府令腹疾,未食。”
苏禾笔尖微动。
我抬眼看向赵高,笑容依旧温和:“府令大人保重身体。只是此事明日会录入《信风快报》,刊载于各郡县驿站,也好让天下百姓知晓,陛下体恤臣工,连府令您的身体状况都如此关心。”
赵高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报纸?
为了这么一碗粥?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将我凌迟。
“竖子!焉敢如此辱我!”一声暴喝自身后传来。
宗正卿嬴腾气得须发皆张,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以贱民之食羞辱公卿,视朝堂礼法为何物!你这是乱政!”
他一把拂袖,作势要将面前的粥碗打翻。
一只手却悄然从旁伸出,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是李斯。
“宗正卿息怒。”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忘了昨夜巡行院演的那些灯讯了吗?焉耆渠成,龟兹识字,月氏来朝,皆因信风驿站与这火薯。今日若连这碗富民强国的粥都不敢喝,明日又如何站在朝堂之上,与我等谈论何为‘纲常正统’?”
宗正卿的身体僵住了。
他忘了?
他怎么可能忘!
那些从西域传回的捷报,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反对“实学”的老臣脸上。
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二十七位重臣中,有十九人选择了沉默,默默上前,从我手中接过那只粗劣的陶碗。
他们或一饮而尽,或浅尝辄止,但终究是喝了。
六人如赵高般寻了由头拒绝,还有两人,领了粥,却在转身后,悄悄将粥倒在了身后的草丛里。
他们自以为动作隐蔽,却不知,每一碗粥的递出,苏禾的笔都未曾停下。
谁的姓名,接过碗时的动作,说了什么话,甚至谁用的是更显疏离的左手,都一一被精准地标注记录。
酉时,日头偏西,猎场的喧嚣渐渐平息。
嬴政终于回来了。
他一身戎装,风尘满面,眉宇间带着狩猎后的快意与煞气。
他翻身下马,将弓箭扔给侍卫,径直朝我的灶台走来,身后跟着的王贲、蒙毅等人皆是一脸复杂。
整个营地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我面前,目光如炬,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我从锅中舀起最后一勺、也是最浓稠的一勺粥,轻轻吹去上面的热气,用一只干净的黑陶碗盛着,双手奉到他面前。
“陛下,这是今春在伊犁河谷试种的新种火薯,比旧种多产两成。”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少府监的账上写得清楚,今年收获的全数,都已拨作军民冬日供给。”
我没有提那些拒绝喝粥的人,没有提任何权谋争斗。
我只告诉他,我们的事业,又向前迈了一步。
他凝视着我,良久,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渐息。
他忽然问:“你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反扑?”
“怕。”我轻声回道,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我没有给他们聚在一起反扑的机会。从今往过,任何一个敢于质疑信风驿站、质疑实学的人,都必须先当着万民的面,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是否愿意吃下这碗能让万民果腹的饭。”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他缓缓地,接过了那碗粥,一口饮尽。
滚烫的粥液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仿佛也将那股郁结的帝王怒火一并浇熄。
“明日早朝,”他将空碗递还给我,声音低沉而决绝,“宣读《食录榜》。”
当夜,子时。御帐之内,灯火通明。
我正对着一卷西域地图出神,墨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递上一卷用蜡封好的细竹管。
“那两人,有异动。”她言简意赅。
我展开密报,上面的字迹是墨家特有的密语。
那两名偷偷倒掉粥的大臣,廷尉冯去疾的门生和一位赵氏宗亲,已经秘密遣人快马北上,联络盘踞在云中郡外的游骑部落,欲借口“边地铁矿工坊粮荒暴动”,在北境制造混乱,他们的口号是——“秦政已堕落至以贱民之食羞辱君子,君子不受其辱,当兴义师”。
好一个“君子不受其辱”。
我看完,脸上并无惊怒,反而提笔,在一方空白的木牍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我改写了明日早朝的整个流程。
“一,召三十六城邦使节与西域诸国来使,列席于廷议殿外廊庑,每人赐昨夜同款火薯粥一碗。”
“二,命巡行院优等生,于殿前广场,现场测算全国已建成之信风水渠总长度,当场刻碑公示。”
“三,请丞相李斯,于百官与诸使节面前,宣读《实务考选章程草案》,正式宣布,大秦将于明年开春,举行第一届官吏考选。不限户籍,不论出身,唯试坡度测算、净水方案、农时物候三科。”
真正的反击,从来不是抓捕几个跳梁小丑。
而是釜底抽薪,是将他们的阴谋诡计,暴露在煌煌大日之下,让它自己发酵、腐烂,最终化为我们新政的养料。
五更天未亮,寒风凛冽。
我独自一人,登上了昨日未曾踏足的祭猎高台。
放眼望去,远处的营地灯火零星,我的那几口大锅旁,灶火早已熄灭。
残羹冷炙之间,一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草地上被某位老臣倾倒的粥渍,发出满足的呜咽。
我望着东方天际那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心中一片空明。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嬴政披甲未卸,踏着寒霜而来。
他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只贪婪舔食的野狗。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低沉,“有些人,宁愿饿死,也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只淡淡地说道:“但他们终究会饿的。”
风卷起残雪,拂过我们冰冷的衣甲。
远处咸阳宫的钟楼虽远,却仿佛已能听见新一日晨钟的预备之声,即将划破黎明前的寂静。
而这一次,我们将不再需要任何解释。
五更鼓的余音尚未彻底消散,我已整肃衣冠,立于廷议殿外的白玉廊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