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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工”字,落于素绢之上,墨色浓重,仿佛凝聚了咸阳宫顶的全部夜色——黑如玄铁,沉似铅云,笔锋收处竟泛出微微青光,像是暗夜里一道未愈的伤痕

可纸上仅此一字,再无下文。笔悬半空,心亦停滞——非是才竭,而是那一声“工”字落地,如同叩响了深渊之门,此后每添一笔,皆须以命相抵。

此前种种执念,此刻俱化为肩上千钧:石伢的稚语、秦人的铁犁、荒原上的第一道垄沟……皆在电光火石间奔涌而来,撞得胸口生疼。

雨仍不止,檐外水声如诉,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我写下第二个字。

嬴政那句“从你写起”,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道枷锁,将我与整个大秦未来的文治武功,牢牢拷在了一起。

话音犹在耳畔回响,像铜钟余震,震得心口发闷。

此后三日,麒麟殿再无宣召。

咸阳宫仿佛遗忘了赤壤堂的存在,唯有每日的膳食与炭火,依旧一丝不苟地按时送达。

陶碗盛着温热的粟粥,蒸腾起白雾,在冷空气中缓缓扭曲消散;炭盆里红烬噼啪炸裂,溅出几点火星,落在脚边毡毯上烧出焦黑小点。

寂静如水漫延,唯有更漏滴答,每一声都敲在心头。

第一夜,我燃尽了三支巨烛,烛泪层层堆叠,凝成珊瑚状的残骸。

稷下学宫藏书阁中所有与“工”相关的典籍被尽数搬回赤壤堂——竹简捆扎成束,搬运时发出沙沙摩擦声,像枯叶被风吹过荒原。

书案很快淹没在黄褐色的卷册之间,指尖翻动间扬起细尘,在烛光下飞舞如金粉。

我一卷卷地翻阅,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些文字,或语焉不详,或故弄玄虚。

譬如炼铁,只言“金有六齐”,却无一字提及温度、风量、配比;炉火该旺至何种程度?

风箱拉速几息一次?

皆付阙如。

我闭目默想匠人蹲守高炉的情景:热浪扑面,汗珠滚落铁砧即化白汽,而他们凭的竟是口耳相传的一句“火候到了”。

譬如稼穑,空谈“顺天时,量地利”,却无一策应对蝗灾、霜冻。

我仿佛看见农夫跪在龟裂田埂上,手捧枯穗仰天嘶喊,而书中只有八个字:“敬天畏时,毋违农序。”

这哪里是知识,分明是一道道高墙,将真正的技艺死死圈禁在少数人的头脑与家族之中。

依靠这样的东西,别说百年,不出十年,待第一代由我亲手教出的匠人老去、死去,那些远在岭南的双季稻、敦煌的雾盘、辽东的马具,都将沦为史书上无人能解的传说。

我彻夜未眠,直至晨曦微露,天边泛起鱼肚白,寒气透过窗隙渗入,刺得指尖僵麻。

终于在一片狼藉的竹简中直起身来,脊骨咯咯作响,双眼布满血丝。

不能着书,必须立典。

我研开新墨,砚台中清水与墨块相磨,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如蚕食桑叶。

铺上最平整的绢帛,提笔蘸墨,笔锋初触纸面,竟微微颤抖。

写下不是《工经大全》的正文,而是——《工经纂修章程》。

“设总纂一人,总理全书。其下分设农、工、水、医、算、舆、冶、陶、织、造、兵、畜,凡十二卷。每卷设主笔一人,统辖三科。每科之下,凡涉一技,必录其详,附以图解、用量、工序,并预设天灾、人祸、物损等‘灾变应对’之策……”

每一字落下,都似钉入大地的木桩,为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知识殿堂打下根基。

章程初定,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着它,走进了墨鸢的工坊。

她正对着一架新拆解的连弩机件,神情专注。

铁器零件散落案头,油污斑斑,扳手握在手中,轻轻拨动齿轮,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机油气味刺鼻,混着金属冷却后的腥锈味,弥漫在狭小空间里。

听完我的来意,她头也不抬,只冷冷吐出六个字:“墨家之术,不外传。”声音如冰锥落地,碎而不响。

我没有与她争辩。

我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机油图纸上。

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字迹略显晕染。

“夜郎,信风使团,工师弟子王五,陷于泥沼,殁。临终前未能口授改良版水车齿轮接榫之法,新垦梯田至今引水不畅。”

“敦煌,戍卒营,陶管匠赵三、李四,冻毙于风雪。二人所知陶管烧制秘法失传,后续雾盘引水渠半数龟裂漏水。”

“辽东,筑城卒,墨家旁支弟子孙九,病故。其独创的夯土配方无人知晓,新建的一段城墙,去年冬至塌了半边。”

名单上,有七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因关键技艺无法传承而中断的工程,是数百上千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墨鸢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名单上。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微微起伏。

握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寸寸发白,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工坊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与远处炭炉偶尔的爆裂声。

许久,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像深潭被投入巨石,涟漪层层荡开。

“可录。”她的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但每一卷,都须加盖‘非授勿阅’之朱印。凡窃阅者,以盗窃军国重器论处。”

“允。”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知道,她守的不是秘密,而是秩序。

解决了最关键的“器械卷”,我立刻传信,将远在夜郎的轲生召回咸阳。

这个巡行院最优秀的学生,如今已是信风使团里能独当一面的分队领使。

他赶回咸阳时,一身风尘,面庞被西南的烈日晒得黝黑脱皮,颧骨处裂开细纹,渗着血珠;眼神却如淬火的精钢,锐利逼人。

进门时靴底带进泥屑,踩在青砖地上留下潮湿印痕,一股南方雨林的腐殖气息随之弥漫开来。

我当即任命他为“农经勘访使”,命他从新录取的工经院学生中挑选十人,即刻出发,分赴岭南、敦煌、伊犁三地。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指着案上草拟的农科条目,对他说,“我要你带着他们,把书上写的每一个字,都去实地复验一遍。双季稻的谷种,究竟泡水几分才能发芽最快?火薯的藤蔓,剪去几寸才能让块茎长得最大?雾盘下的沙地,浇水几日才能种下第一颗菜籽?我要的不是估计,是铁一般的数字。这部书,必须是用你们的脚印,踩着万里黄沙、冻土与泥泞,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轲生没有多言,只重重叩首,额头撞地之声沉闷如鼓,眼中燃起烈火:“属下,领命!”

此后两月,赤壤堂灯火不熄。

十二卷分科陆续确立,各路能工巧匠或被征召,或自愿来投。

农科试种双季稻,田埂边插满标记木牌,随风摇曳;冶科开炉炼新钢,铁水奔涌如赤蛇,映红半边夜空;医卷始录针砭之术,铜人模型上密布刻度,银针轻触穴位即发出微鸣。

一部前所未有的《工经大全》,正在黄沙与墨香中缓缓成型。

八月初七,在无数次飞鸽传书与实地校正后,首卷《火薯耕作法》初稿完成。

我亲自抱着那厚厚一叠绢帛,赶赴少府监,请调了二十名咸阳城中最好的抄工,辟出专室,命他们昼夜誊抄。

笔尖划过绢面,沙沙声连成一片,宛如春蚕食叶。

墨香浓郁,熏得人头脑微晕。

李斯闻讯而来。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抄写房外,接过我递上的一页样稿,目光一扫,神情便凝重起来。

“‘每亩留苗三百六十株,株距一步半,行距两步。去顶宜在白露前三日,巳时为佳’……”他低声念着,手指下意识地在袖口摩挲,仿佛在丈量那精确到寸的农事节奏,“赤壤君,你这写的不是农书,是律法。”

我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我就是要它如律令般,不容置疑,不可违背。

然而,律法总会触动旧规。

次日早朝,某博士于殿前伏地进言:“闻有妇人执笔,纂修百工之法,恐乱祖制!”言罢,群臣侧目,气氛骤紧。

我命人将此议原文抄录,张贴于赤壤堂外的院墙上,并在旁边另附一告:“凡能当面指正《工经大全》疏漏者,一字千金;凡敢署名于此者,赐金十两,以彰其胆气。”

此后七日,墙下围观者众,却再无一人敢当面质疑,更无一人敢署名。

九月十三,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按部本班之时,轲生自敦煌星夜归来。

此前八月初九已有急报飞鸽传来:“井水渐浅,民多惶恐。”我当时正忙于校订《水利卷》,未及深究。

此刻,他冲入赤壤堂,未及行礼,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湿布层层包裹的匣子,布面尚带潮气,滴落几滴水珠在地。

“君上!”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惊惶,“党河上游,二十里内的井群,水位下降了三尺!当地老人说,自开春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属下怀疑,是……是雾盘架设过密,吸走了天地水汽,伤了地脉!”

我心头猛地一震,快步上前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干裂的陶片,正是当地的土样。

指尖轻触,粗糙皲裂,仿佛触摸到一片垂死的土地。

我只算计了产出,只算计了效率,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生态反噬!

我当即召来墨鸢与宫中太医令连夜会商。

太医令看过土样,听完陈述,脸色煞白:“西北本就风高土燥,民众多有肺腑之疾。若地下水脉枯竭,土地沙化,不出十年,敦煌绿洲恐将变回死地,届时人畜难存,此非天灾,乃人祸也!”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背脊,衣衫贴在身上,凉意刺骨。

我放下朱笔,手心全是冷汗。

那一道命令,不只是暂停六座雾盘,更是向我自己亲手点燃的革新之火,泼去了一瓢冰水。

成功太容易让人盲目。我们算尽了人力,却忘了天地也有脾气。

连夜提笔,用朱砂在已经定稿的《水利卷》上,重重写下批注:“凡引水灌溉,取用不得过三成,养地须留二分湿,违者以渎职论处!”随即,我签署了第一份以工经院名义发出的正式政令,加盖赤壤君印,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域:“伊犁河谷新建六座雾盘之工程,即刻暂停,待勘验水文后另行定夺。”

这一收一放,朝野震动。

亥时三刻,万籁俱寂。

我独坐赤壤堂中,案头堆满修订过的绢册。

烛火将熄,影子拉得很长。

我摊开《总纲序言》的素绢,提笔欲书,手腕却微微发抖。

成功不该带来愧疚,可为何,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些曾相信“雾盘能唤雨”的百姓?

忽然,廊下铁马轻鸣,风穿户牖。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自檐外传来,踏碎寂静,也踏碎了我的思绪。

我尚未抬头,那熟悉的压迫感已笼罩案前——是嬴政。

他手中拎着一只黑漆描金的小盒,径直走到我的案前,目光落在我笔下那张空白的绢纸上。

“你在写什么?”他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答道:“在写一部……能让大秦在千年之后,依旧能自己长出匠人,自己种出粮食的书。”

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漆盒放在了我的桌上,轻轻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干瘪发黑的东西,用蜂蜡完美地封存着。

那是我当年在皇家庄园里,试种成功后献给他的第一块火薯干。

触手冰凉,蜡壳光滑如镜,映出我疲惫的脸。

“你写的每一个字,”他凝视着那块火薯干,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都该是用这样的东西磨成墨,用血写出来。”

我心中剧震,抬眼看他。

烛光摇曳,他的目光不再是试探,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混杂着钢铁意志与无上信赖的火焰。

“朕明日,便会诏告天下。”他一字一顿,声如金石,“《工经大全》,为我大秦国本之典。凡参与纂修者,享列侯之仪仗,其功入太庙。凡暗中阻挠、非议诋毁者——”

他顿了顿,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以毁我大秦社稷论处。”

国典既立,法度森严,天下工匠之心,尽归于此。

然而,书成之后,谁来执教?

谁来考评?

这庞大的知识体系,如何从冰冷的绢帛,化为帝国生生不息的血脉?

嬴政的雷霆之威,为我劈开了一条路。

但我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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