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上的蜡封冰冷,如同淬了毒的铁钉,扎进我的掌心。
指尖发力,捏碎了那层薄薄的屏障,碎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惨白的光。
我听见自己指节轻响,像枯枝在寒夜里断裂。
坐不住了?
他们何止是坐不住了,他们是想掀了我的桌子,再把我也一脚踹回深渊。
苏禾的情报简洁而致命:宗正卿赢崇,联合了关中十余个赢姓及外戚大族,密谋在我随嬴政巡视旧都雍城时发难。
他们打出的旗号冠冕堂皇——“清君侧,复祖制”。
以“礼谏”为名,行“兵谏”之实。
届时,数百名宗室子弟会身穿粗麻孝服,手捧先王牌位,长跪于行宫之外,逼迫嬴政废除《农政石经》,罢黜我这个“妖言惑君”的楚国妖女。
若嬴政不从,他们豢养的数千私兵便会以“护驾”之名,封锁雍城。
这是一场豪赌。
赌嬴政不敢冒着“屠戮宗亲”的罪名,在根基未稳之时,对功勋世族大开杀戒。
我轻轻将密信凑近烛火,竹纸边缘先是卷曲泛黄,随即腾起一缕青烟,焦味刺鼻,带着一种腐朽的甜腥气。
火焰贪婪地吞噬文字,字迹在火舌中扭曲、消失,最终化作灰烬飘落案上,像一场微型的雪崩。
“君上,是否要启动‘信风’行动,先发制人?”苏禾的声音低沉,如同暗夜中出鞘的短刃,割裂寂静。
她是暗夜里的刀,只懂得最直接的解决方式。
“不。”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檐角铜铃无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要‘礼谏’,我们就让他们‘谏’。现在动手,只会坐实我们心虚。去雍城,是一定要去的。”
这一局,退无可退。
武力镇压,正中他们下怀,会让整个关中旧贵族同仇敌忾,帝国将陷入内乱。
可若是退让一步,我亲手点燃的这把星星之火,便会立刻被他们用权力的尿液浇灭,前功尽弃。
夜半三更,长信宫的宫门为我无声开启,青铜门轴转动时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生物在梦中叹息。
赵高的身影在门后一闪而过,脚步轻得如同猫行,连头都不敢抬,袍角掠过青砖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尘土气息。
章台宫内,灯火通明,却无暖意,烛火在铜兽灯盏中摇曳,将我和嬴政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交舞。
空气冷得能凝出霜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般的凉意。
嬴政独自坐在案后,面前没有奏章,只摊开着一卷巨大的舆图。
那不是大秦疆域图,而是一份《关中宗室隐田实录》。
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出的红点,像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斑,渗入丝绢纹理深处。
“你看。”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从深井中传来,“他们嘴上哭着祖宗之法,喊着民生凋敝。可他们藏匿的田产,就占了整个关中沃野的三成。朕的《农政石经》让百姓多打一石粮食,就等于从他们偷走的口袋里,掏回了一石粮食。”
他终于抬眼看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些……哭着喊饿的国之硕鼠?”
我走到案前,手指轻轻划过那片刺目的红色,指尖沾染了一抹朱砂,温热黏腻,宛如血痕。
“陛下,剿,是下策。杀了赢崇,还会有赢敬、赢奉等等人站出来。血流得越多,他们的‘忠义’之名就越响亮。”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对付他们,不能用刀,要用尺。”
我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双手奉上。
“臣请陛下,颁布《考成削爵令》。”
嬴政接过,迅速浏览。
他越看,眉毛挑得越高,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渐渐燃起一丝玩味的光。
李斯被连夜召来时,还睡眼惺忪,衣襟歪斜,待看清奏疏上的内容,瞬间惊得睡意全无,猛地挺直脊背:“大司成!这……这是不是太轻了?削爵?不杀不抓,甚至连地都不收?这能吓住那些无法无天的宗室?他们怕的是陛下的刀,不是这虚名啊!”
我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丞相想岔了。他们早就不怕死了,仗着功劳,封妻荫子,死了还能进宗庙。他们真正怕的,是丢脸。”
我转向嬴政,目光灼灼:“一个侯爷,因为他管着的村子牛不够壮、孩子不读书,爵位没了,变成平民。他的邻居,另一个侯爷,却因为村里孩子会背九九表得了陛下嘉奖。您说,这比砍他的头,是更疼,还是更不疼?”
“这……这是诛心啊!”李斯恍然大悟,额上渗出冷汗。
嬴政盯着那份奏疏良久,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朱砂红点,忽然低笑一声:“杀一人容易,杀百人难。但羞辱千人……让他们跪着求朕给他们留点脸面——这才叫治国。”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奏疏的末尾,写下了一个比任何兵器都更锋利的字:“准。”
当夜,我命苏禾将《考成削爵令》誊抄三十六份,加盖金印,以八百里加急分送关中各郡。
同时一道密旨飞往巡行院:“启明令符首批三百枚,七日内必达长安。”
三日后拂晓,杜陵乡的第一声鸡鸣未歇,铁靴踏碎晨霜的声音已至伯府门前。
寒气浸骨,霜粒在靴底咯吱作响,仿佛踩着无数细小的骨骼。
那块鎏金的“杜陵伯爵府”匾额,在天光未明之际,被一双冰冷的手缓缓摘下。
金属与木框分离时发出沉闷的“咔”声,像是某种尊严断裂的声响。
赢费全家老小数十口人,穿着单衣冲出来,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哭天抢地,哀求官吏通融。
寒风吹动他们的衣袂,呜咽声混着犬吠,在清晨的村巷中回荡。
那为首的县尉却只是冷冷一拱手:“伯爷,现在该叫您赢郎君了。上头的命令,我们只管摘牌。您要想把牌子挂回去,别求我们,去让那三个娃,回学堂里好好念书。”
消息如插翅的蝗虫,一天之内飞遍了关中。
所有世家大族,如遭雷击。
起初是恐慌,继而便是前所未有的荒诞景象。
有年过七旬的老郡侯,亲自拿着戒尺,逼着自己五岁的孙儿连夜背诵“五务口诀”,背不出不准睡觉。
木尺敲击案几的“啪啪”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更有趣的一桩,发生在蓝田县。
一位老侯爷家的儿媳,偷偷将自家两个儿子送去了新开的村学。
老侯爷得知后勃然大怒,当众怒斥儿媳“献媚小人,有辱门风”,唾沫星子飞溅。
谁知那平日里温顺恭谦的儿媳,竟挺直了腰杆,当着全族人的面,冷冷回敬道:“阿翁,您再骂一句,信不信明年今日,您就不是侯爷,而是‘前侯爷’了?到时候,您可别怪我这当儿媳的,没让您的孙子保住您的爵位!”
老侯爷被噎得满脸通红,当场气倒,醒来后第一句话却是:“快!把那两个兔崽子给我送去学堂!笔墨纸砚,用最好的!”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放牛的孩子扒着墙头偷看。
他们不懂什么叫“爵位”,只听见大人说:“以后不好好念书,连老爷都做不成啦。”
其中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眨了眨眼,悄悄把他怀里藏了三天的竹简掏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那是先生昨天教的“九九表”。
深夜,墨鸢却找到了我,她那双只关心技术的眼睛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忧虑:“他们会不会造假?虚报入学人数,伪造粮食产量,我们如何核查?”
我笑了。我等的就是她这个问题。
“我已命巡行院,组建‘童子监察团’。”我将一枚小小的、刻着“启明”二字的铜制令符递给她,“凡稷下学宫十岁以上、考核优等的学生,皆可领此令符,不定期抽查各村入学、农耕实情。若举报属实,核查无误,举报人可获‘功勋雾盘’一枚,其家人可领‘免役红券’一张。”
我还补了一句:“黑绶吏已潜伏各县,凡阻挠监察者,以‘抗诏’论罪;虚报瞒报者,三族连坐。”
孩子们的世界最是纯粹。
他们不懂权谋,只认对错。
让他们手持代表着皇帝与我双重意志的令符,去质问那些道貌岸然的族老,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足够有趣。
果然,不出十日,便有族老在宗祠里怒斥一名持牌的学童:“黄口小儿,安敢查我赢氏宗族!”
那孩子不过十二岁,却毫无惧色,举起手中的“启明令符”,铜牌在烛光下闪出一点锐利的光,大声质问:“曾祖父!您说我没资格查您,可您治下的李家村,去年冬天饿死了三个人!我阿父说,只要您让他按照《农政石经》的方法种薯,就能领到‘免役红券’,全家都能吃饱饭!您为什么不准?您不敢让我阿父领红券,是不是就因为您怕我查您?”
那位族老当场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七月初七,七巧节。
嬴政于咸阳宫设宴,遍请关中三十六家宗室世族之主。
酒过三巡,歌舞正酣。
嬴政忽然抬手,乐声骤停,琴弦余音在空气中震颤,久久不散。
他面带微笑,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或忐忑、或故作镇定的脸。
“今日佳节,朕为诸卿备了一份薄礼。”
内侍应声呈上一卷光洁的竹简,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那上面没有贺词,没有赏赐,只有用最肃杀的秦篆,写下的三行字。
正是第一份《削爵名录》。
为首的名字,赫然便是:杜陵伯赢费,削爵为士。
下面两个名字,亦是当初“礼谏”名单上的核心人物。
嬴政端起酒爵,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朕的刀,从不轻易出鞘。但若有谁非要试试它的锋利……”
他顿了顿,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酒爵重重落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杯盘轻颤。
“它削的,从来不是头,是爵。”
满堂死寂,针落可闻。
归途中,夜风穿过长长的宫廊,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招展。
我能听见李斯跟在我身后半步之遥的脚步声,还有他抑制不住的粗重喘息,像一头疲惫的老鹿。
终于,他忍不住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说:
“这一刀……比当年坑杀儒生,还要狠啊……”
我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接住一片随风飘来的枯叶。
叶脉干裂,边缘焦黄,像是被无形之火灼烧过。
可在那枯叶的根部,一点嫩绿正悄然萌发,柔软而倔强。
这场没有流一滴血的革命,终于用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刺穿了旧贵族们引以为傲的层层铠甲。
然而,咸阳的夜,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安静了。
这种安静,不像是尘埃落定,反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宁静。
空气里,似乎有一种新的味道在悄然弥漫。
那不是血腥味,也不是焚香的贵气,而是一种……泥土被翻开后,混杂着草根与腐叶的气息。
一种旧秩序正在无声腐烂,而新秩序的种子,才刚刚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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