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淳于琼士气低迷,孙权劝慰道:“单论守城,以濮阳之坚,即便曹仁继续不计代价强攻,我们至少还能坚守半月。眼下钱粮充足,就地募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淳于琼叹道:“唉,也只能如此了。”
沉默片刻,淳于琼突然问道:“仲谋,可知我当年为何追随本初?”
孙权确实好奇。淳于琼曾任西园八校尉,与袁绍、曹操同列。
袁绍在朝堂怒斥董卓,董卓不敢杀他,只将其外放为渤海相。谁料袁绍离京时,淳于琼竟随他同去。
不仅孙权,连孙澎也想知晓其中缘由。
见孙权目露探询,淳于琼远眺城垣,似陷入回忆:“我少时便识本初。那时他不过是袁司空家的庶子,在袁家备受冷落,见袁术需侧身避让,待其走远才敢抬头。”
“而我祖上虽不及袁氏四世三公,却也世代为将。祖父官至长水校尉,统领京畿精锐……”
袁本初自幼家境贫寒,却从未向命运屈服。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坚韧——身处逆境却始终昂首挺胸的气概。
九岁那年,袁本初就以神童之名响彻汝南各县。我正是那时与他相识。作为家族嫡子,我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倚仗门第的庸人。每日按部就班地习文练武,只求不落人后。但袁本初不同,他从小就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记得有次我得了瓶清河崔氏的佳酿想与他共饮,他却因夜读而婉拒。这等稀世美酒,以他庶子身份恐怕此生难再品尝,可他拒绝时眼中竟无半分迟疑。那一刻我明白,此人必成大器。
后来袁成本要收他为继子,旁人都道是机缘巧合。唯有我知道,这是袁本初用无数汗水换来的结果。我自知胸无大志,便决心追随这位志向远大的挚友。他举孝廉入京,我便跟着入京;他进大将军府,我也随之效力。为了不落人后,我暗中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
西园八校尉设立那日,袁本初曾对我说:天下朋友虽多,但能称兄道弟的唯有你淳于琼一人。他还说要匡扶汉室,开创太平盛世。当时站在他身旁的我深信:若袁本初都做不到,这世上便无人能成。
后来董卓将他贬往渤海,那天清晨他仅带一队家将悄然离京。这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城郊十里外,袁本初忽然发现我早已在前方等候。
你可知他当时那副吃惊模样?放着西园八校尉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陪他去渤海郡白手起家!
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袁本初!
他与董卓决裂那日,我就料定要离开雒阳,特意在半道守候。
论武艺我不及颜良文丑,论兵法我不如张合高览,但要说主公最信任的心腹,非我莫属!
仲谋,你定然留有后手。有什么计划尽管说,哪怕要我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我可以死,但主公绝不能败!
孙权注视着情绪激动的淳于琼,久久无言。
淳于琼猛然按住孙权双肩:就当成全我这一次!主公经得起失败,但若连败两次,他会被彻底击垮的!
孙权挣脱后退,摇头道:休要胡言。我又非神仙,这般绝境哪还有转圜余地?
淳于琼逼近追问:当真不愿相助?
孙权轻叹:非是推脱,只是这法子......
究竟什么法子?快说!
孙权定定凝视着他:你真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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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城郊,曹军大营。
黎明时分,曹洪匆忙闯入帅帐:子孝,快去营外看看!
正在研读地图的曹仁立刻起身:发生何事?
曹洪指着营外:淳于琼把满城百姓都赶出来了!
曹仁皱眉:莫非担心城内混入细作?
曹洪抓耳挠腮:这是那淳于琼的狠毒计策!
濮阳城郊外,曹洪愤怒地指着远处:淳于琼那厮竟将满城百姓驱逐出城,连一粒米都不许带走!
话音未落,他又恨恨道:这厮还假惺惺给百姓指路,让他们来找我们讨饭吃!
曹仁闻言变色:好个歹毒的淳于琼!
二人匆忙出帐查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
曹将军!我是濮阳陈氏家主!
李典将军!上月我还捐了千石军粮!
曹将军!我是您二伯的表亲!那淳于琼连口粮都不让我们带......
营寨外挤满了扶老携幼的百姓,曹仁粗略估算竟不下十万之众。
淳于琼这是把整座城都搬空了!曹洪倒吸一口凉气。
曹仁匆匆寻到程昱商议。程昱听罢立即摇头:我军存粮仅够半月之用,若接济这十万张嘴,一日之内就要断炊。
可濮阳是主公根基所在,城中多少将士亲眷......曹仁犹疑道。
程昱斩钉截铁:除非今日能攻破濮阳,否则绝无余力赈济!
难道真要坐视不管?曹仁仍不死心。
将军打算用什么来养这十万人?程昱反问。
正争执间,张辽等将领纷纷赶来,众人望着营外景象,俱是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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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行军打仗,曹洪曹仁这帮人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早年跟着曹操连屠城这种勾当都没少干!
不过曹操当年屠的都是敌境百姓,现在围在军营外讨饭的,可都是他曹孟德自己的子民。
黑压压的百姓堵满了营门——曹仁粗粗一数至少十万,实际数目怕是要更多。眼下要是断粮,等曹军生火做饭时,非闹出民变不可!
淳于琼这招太阴毒了!竟想出这般断子绝孙的计策!
如今濮阳全城的粮草都囤在城内,淳于琼带着几千守军坐拥粮山,足够守着城墙耗到地老天荒。
曹仁与程昱交换眼神:眼下唯有不计代价强攻破城,才能给这些百姓挣条活路。
营帐外,曹仁召来濮阳几个世家的代表。这群人先前在淳于琼刀下噤若寒蝉,此刻见曹仁撑腰,立刻挺直了腰杆。
我陈家出五百壮丁助战!
杜家三百男儿随将军破城!
张家两百子弟定要砍了淳于琼狗头!
孟家......
望着群情激愤的众人,曹仁暗暗冷笑:淳于琼淳于琼,你这驱虎吞狼的毒计,反倒让我借了东风。且看你怎么接这濮阳百姓的冲 ** 火!
全军听令!曹仁长刀出鞘,今日不破濮阳,我等皆为饿殍!
十余万大军如黑云压城,震天动地的杀声中,忽见一骑自濮阳城飞驰而出。寒光闪过,一支利箭撕破烟尘直射而来——
箭手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城门微微开启一道缝隙,待人闪入后便轰然紧闭。
士兵拾起那支箭递予曹仁,箭杆上绑着青竹筒一个。
曹仁启封取笺,但见纸上墨迹淋漓:
曹仁将军明鉴:今予君两途择之。其一,遣使入城议和;其二,吾当举火尽焚濮阳粮仓,玉石俱焚!
落款处淳于琼三字力透纸背。
混账!曹仁攥着信笺半晌无言。
性如烈火的曹洪抢过信札,怒发冲冠:子孝兄何必犹豫!攻进去活捉淳于琼这厮,定要将他五马分尸!
程昱急忙横臂阻拦: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曹洪瞪眼质问,当初若非仲德兄坚称不可开仓济民,我等何必兴兵来攻?如今临阵又生顾忌,究竟意欲何为?
程昱额角沁出冷汗,暗惊淳于琼此计环环相扣,原来在此设伏。他急问曹仁:若不计伤亡强攻,今日可能破城?
曹仁斩钉截铁道:自然能破!淳于琼及其部将皆负伤守城,已成强弩之末。
程昱沉声道:既知必败,安知他们不会铤而走险焚粮?
曹仁一时语塞。
难道军力强盛反倒成了罪过?
曹仁生平首次陷入如此艰难的抉择。若下令强攻,淳于琼狗急跳墙焚毁粮仓,十万百姓必然饥馑而亡——周遭郡县无力赈济,曹军粮饷亦难支撑。更可虑者,若城中存粮尽毁,这十余万张嘴巴从眼下到明年秋收,全要倚赖曹操供养。
曹操若无力供养这十万百姓,饥民四散必将引发灾难性动荡!
曹仁面临两难抉择:当真能对这十万条性命置之不理?
时移世易,濮阳士族早已与曹氏集团深度绑定——联姻结盟、利益交织,曹仁此刻岂能独善其身?
淳于琼正是看准曹仁胜券在握却投鼠忌器的软肋。攻城?粮仓顷刻化为火海!看是城门先破还是火焰先起。
更要命的是十万张嘴等着开饭——军粮岂能填这无底洞?正如淳于琼书信暗示:谈判交还粮草可以,但条件是放袁军安然撤离。
派谁入城谈判?
曹仁视线扫过营帐,李典顿时脊背发凉。正暗自祈祷这玩命差事别找我,却见曹仁目光已停在程昱身上。
老谋士暗叹宿命难逃——满帐虎将唯他一个文士,舍我其谁?转念又想:淳于琼既然急欲脱身,想必不会加害使者...应该吧?
想到淳于琼反常的诡谲手段,程昱突然有些不确信。这莽夫何时变得如此阴毒?定是那孙家小儿在背后出谋划策!
程昱攥紧拳头,向曹仁抱拳道:既然如此,我即刻动身。将军有何底线需提前告知,谈判时我才好拿捏分寸。
曹仁沉吟道:对方会提出什么条件尚不可知,如何能划定底线?
程昱直截了当:若对方要求我军后撤十里,放他们安全撤离,将军可否应允?
曹仁思量片刻:我军只需粮草。你想方设法保住粮草即可。眼下十万将士的性命最要紧,其余条件尽可答应。若真放走了敌军,司空那边由我一人承担!
好!有将军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程昱扬鞭催马,直奔城门而去。转眼间已至城下。
城头缓缓降下一个箩筐,淳于琼探身笑道:原来是仲德兄,快上来吧,时间紧迫。
程昱翻身下马,跃入箩筐。登城后一个箭步跨出筐外。
仲德兄好身手。
淳于将军,闲话少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这次我们认栽!
淳于琼瞪大眼睛:你竟不还价?
程昱沉声道:城外百姓正忍饥挨饿。想必将军也不愿看到最坏的局面发生吧?
淳于琼咧嘴一笑,牵动肩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我的要求很简单——
程昱紧盯着他,等待下文。
我们不过想求条活路。你们若断了我们的生路,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大家各退一步,对谁都好,对吗?
程昱眉头紧锁:请将军直说条件。
淳于琼憨厚地挠头:其实我也拿不定主意。正好仲德你来了,不如你帮我想想,该提什么条件才能确保我军安全撤离?
程昱瞪圆双眼:你竟来问我?简直荒谬!
淳于琼憋着坏笑:“仲德你快给我想招儿,你自己提的方案肯定没人反对,这不省事儿吗?”
程昱气得肝儿颤,偏又拿他没辙。眼前这几位爷拍拍屁股要走,还得逼着他程昱出主意送客。
还有比这更膈应人的吗?
程昱琢磨半晌,冲淳于琼道:“这么着,我军后撤十里,保证天亮前绝不追袭,你们安心撤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