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七日围城
七天。
整整七天,金辉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的大门被工人们牢牢封锁着,只许进不许出。这场对峙已经从最初的激愤变成了持久战的疲惫。
方大锤站在人群最前面,眼睛里布满血丝。七天来,他和几十个最坚定的工友轮流值守,吃睡都在厂门口搭的简易帐篷里。秋天的夜越来越冷,但他们没有人退缩。
第八天清晨,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突然驶来,试图强行进入厂区。工人们手挽手组成人墙,坚决不让。
车窗降下,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我是集团法律顾问张学峰,请立即停止非法围堵行为!
老张上前一步:我们不是非法围堵,是在维权!公司半年不发工资,谁更非法?
张律师冷笑一声:工资纠纷应当通过劳动仲裁解决,你们这是扰乱生产经营秩序,已经违法了!再不散开,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
方大锤站出来:张律师,我们不懂法,只懂一个道理——干活拿钱。公司欠我们半年工资,您说该怎么办?
有纠纷走法律程序,不是堵门闹事!张律师语气强硬,现在立刻让开,否则后果自负!
工人们被激怒了,纷纷围上来:什么后果?饿死的后果吗?有本事让警察来抓我们啊!欠钱的反倒有理了?
方大锤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对张律师说:您可以进去,但车不能进。进去告诉周总,我们只要应得的工资,拿到钱立刻散开。
张律师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下车步行进入厂区。车队则掉头离开。
一小时后,张律师带着几个助理出来,开始在门口架设摄像设备,声称要。工人们顿时紧张起来。
中午时分,又一批人到来——劳动监察大队的工作人员。
同志们,我们是市劳动监察大队的。带队的中年人出示证件,我们已经接到投诉并立案调查,请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先解散吧。
工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动摇了。
方大锤问:领导,立案调查需要多久?什么时候能拿到工资?
调查需要过程,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责令公司支付工资。但如果你们继续围堵,事情就复杂了...
我们已经等了半年!等不起了!老张激动地说,我闺女大学学费还没交,再拖就要被退学了!
劳动监察人员试图安抚情绪,但拿不出立即解决问题的方案。最终他们进入厂区进行调查,答应尽快给出结论。
监察人员进去后,工人们开始分裂。一部分人认为应该相信政府,先解散;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是缓兵之计,一旦解散就再也没有筹码。
方大锤内心挣扎。他何尝不想依法维权,但半年来他们已经走过劳动仲裁,申请过法律援助,结果都是正在处理中。现实的窘迫让他们无法再等待下去。
傍晚,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一群穿着其他工厂工装的人来到现场,声称是兄弟单位工会代表,开始向工人们分发传单。
工友们,我们是来声援你们的!资本家就是吸血鬼,我们不能屈服!
坚持就是胜利!全国工人团结起来!
方大锤警觉起来。这些人言辞激烈,明显是想把经济纠纷往阶级斗争上引。他赶紧找到老张:张哥,这些人不对劲,不能让他们搅局。
老张也皱起眉头:对,咱们就是要工资,不搞别的。
两人正要上前劝阻,厂区内突然冲出几个保安,与那些工会代表发生推搡。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打人啦!资本家打人啦!有人高声喊道。
工人们情绪被点燃,纷纷围上去。方大锤拼命大喊:冷静!都冷静!不要动手!
但局势已经失控。推搡中,一个保安倒地,几个工人也被推搡得踉跄后退。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方大锤的心沉到谷底——最终还是惊动了警察。
三辆警车停在路边,十几名警察迅速下车控制局面。一个看似带队领导的警官拿起喇叭:
请大家保持冷静!立即停止冲突!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
混乱渐渐平息。工人们和保安分开两边,那些工会代表则悄悄溜走了。
警官走到中间:谁是负责人?
方大锤和老张对视一眼,走上前去:我们没有负责人,都是自发维权。
警官打量他们一眼:你们的诉求我们已经了解,但这种方式不可取。先解散,我们保证公正处理。
老张激动地说:警察同志,不是我们不信您,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劳动仲裁、法律援助都试过了,半年没结果啊!
方大锤补充道:我们一不打砸二不抢劫,就是在这里和平请愿。厂里人员可以自由出入,只是车辆暂时不能出去。
警官表情严肃:我理解大家的困难,但限制他人自由是违法的。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自行解散,通过合法渠道维权;二是我们强制清场,那样对谁都不好。
工人们骚动起来,有些人开始往后缩。
方大锤看着疲惫不堪的工友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恐惧和期待,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坚持了七天,最终还是这个结果吗?
警察同志,他突然开口,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我们内部商量一下。
警官看了看表:十分钟。
方大锤和老张召集工人代表紧急商议。
不能散!散了就彻底没指望了!
可是警察都来了,硬扛会吃亏的!
咱们有理怕什么?
方大锤沉默良久,终于说:我有个想法——我们选几个代表,进去和周总面对面谈判。警察在场作见证。如果谈不拢...再说。
这个折中方案获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意。
十分钟后,方大锤向警官提出了这个建议。警官考虑后点头同意:可以,但只能进五个人,不能有过激行为。
最终,方大锤、老张和其他三名工人代表被允许进入厂区,在警察的陪同下前往总经理办公室。
周凯民显然早已得到消息,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凝重。旁边站着张律师和几个高管。
周总,七天过去了。方大锤开门见山,今天我们必须要一个结果。
周凯民叹了口气:大锤,我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不愿意,是实在没有授权...
那你就想办法啊!老张拍桌子,你是总经理!几百万资金的调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律师插话:请注意态度!周总已经尽力了...
我们不想听这个!方大锤打断他,周总,您去过我家,见过我女儿饿成什么样子。今天要么给钱,要么给一个确切的解决方案,否则我们不会离开。
周凯民沉默良久,突然问:如果...如果我个人先借给大家一部分钱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律师急忙阻止:周总,这不行!个人承担公司债务没有先例,而且金额巨大...
周凯民摆摆手:我算过了,先发一个月工资的话,我的房产和投资足够抵押。他看向方大锤,但这需要时间办理手续,至少一周。
工人们代表面面相觑,没想到周凯民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方大锤思考片刻:周总,我们感谢您的好意。但一个月不够,我们要全部欠薪。而且,您个人垫付之后呢?公司认账吗?这些都需要白纸黑字写清楚。
周凯民点点头:可以,现在就可以起草协议。我个人垫付半年工资,公司承认这笔债务,等账户解冻后优先偿还我。
警官开口了:这个方案我觉得可行。周总表现出诚意,工友们也得到一定程度解决。大家看怎么样?
老张小声问方大锤:能信吗?
方大锤看着周凯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闪躲,而是某种决绝。
周总,您为什么这么做?方大锤突然问。
周凯民苦笑:因为这不仅关乎你们的生计,也关乎我的良心和尊严。金辉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名誉扫地,更不能看着工人们受苦。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最终,方大锤伸出手:好,我们相信您。但协议必须现在签,而且我们要复印公示。
周凯民毫不犹豫:可以。
一小时后,协议签署完毕。工人们拿到复印件后,终于开始缓缓散去。
方大锤站在厂门口,看着七天来第一次畅通无阻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
老张拍拍他肩膀:总算有点结果了。
只是开始。方大锤轻声说,一周后如果拿不到钱,我们还会回来。
夜幕降临,工人们陆续离开。方大锤最后一个推着电瓶车走出厂区。
手机响起,是妻子李梅:怎么样?解决了吗?
暂时有方案了。周总答应个人先垫付工资。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能信吗?
不知道。但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挂断电话,方大锤回头望了一眼金辉厂的大门。那里曾经是他骄傲所在,如今却成了痛苦的记忆。
一周。还有一周的等待。
他抬头望向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城市灯光映照出的灰蒙蒙的天幕。
这场战斗远未结束。他知道,工人们也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会坚持下去。
因为除了坚持,他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