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父辈的罪与罚
林远副局长带来的真相,像一场严酷的寒流,彻底冰封了小北的世界。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到了失语的程度。除了机械地上学、帮奶奶干那些永远干不完的农活,他几乎不再出门,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包括一直试图关心他的李老师。书本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他疯狂地阅读所有能拿到手的文字,仿佛只有彻底沉浸在那些由文字和数字构建出的、逻辑清晰、没有痛苦情感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和残酷。他甚至不再去看南南,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另一个被母亲以不同方式“抛弃”的灵魂,那种对视只会加深彼此的绝望。
村里人对小北的同情里,又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不再是单纯的怜惜没娘的孩子,还夹杂着对那个“狠心”、“势利”的女教授的指摘和鄙夷,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对小北父亲当年“没能耐留住人”的微妙看法和隐隐的轻视。小北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议论,但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更厚的沉默将自己包裹起来。
然而,警方的调查并未因找到了两位母亲并得知了她们冰冷的态度而停止。林远是个较真且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警察,南南母亲被拐卖的案子,是明确的、严重的刑事犯罪,无论受害者本人如今态度如何,都必须追查到底,伸张正义,追究犯罪者的责任。
调查在不声不响却高效地继续进行。当年的蛛丝马迹被重新梳理,现代刑侦技术被应用到这起尘封已久的旧案上。节目播出带来的巨大关注度也无形中形成了某种舆论压力和上级的重视,提供了更多支持。
一个多月后,消息传来:警方以一名早已退休多年、曾在邻镇卫生院工作的老助产士(当年曾无意中接触过被拐卖来时身体不适的南南母亲)模糊的记忆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成功抓获了一个流窜作案多年、专门诱骗拐卖外地女青年和学生的犯罪团伙的几名残余成员。虽然时过境迁,主犯几人已先后去世,但仍有几名当年参与运输、看守、转卖的重要从犯落网。在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审讯压力下,他们对当年的罪行供认不讳,南南母亲的案子,正是他们所为。
消息传到村里,引起了又一次震动。村民们拍手称快,为警方叫好,为南南的母亲(尽管她已拒绝相认)终于得以伸张部分正义而感到些许欣慰,似乎也洗刷了村子的一些污名。
但很快,一个更尖锐、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问题,如同潜藏的冰山,浮出了水面。不仅在村里,甚至在警方内部、在关注此事的媒体和小范围舆论中,引发了激烈的、难以调和的争论和争议——
小北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几乎不与家里联系),以及南南的父亲,在这两起悲剧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应该承担怎样的法律和道德责任?
关于南南的父亲,情况相对清晰但也足够棘手。证据表明,他当年是通过中间人(即被抓的团伙成员)花了相当一笔“彩礼钱”“买”来的南南母亲。他知道她最初是极力反抗、哭闹不休的,甚至试图逃跑过几次,但他和他的家人选择了沉默、看守、甚至轻微的暴力胁迫,最终与她发生了关系,生下了南南。从法律角度看,他涉嫌构成“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以及可能的“强奸罪”(违背妇女意志)。但时过境迁,许多具体证据取证困难,尤其是南南母亲本人明确表示不愿再追究、不愿出庭面对过往,态度极其坚决。更重要的是,如果立即追究其刑事责任,南南将彻底失去唯一的、尽管有罪责的监护人(她母亲明确拒绝抚养),难道真要将这个刚刚遭受心灵重创、处于崩溃边缘的孩子送入福利院?这对她而言,是否是毁灭性的二次伤害?法律正义与未成年人保护之间,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关于小北的父亲,情况则更为模糊和极具争议性。小北母亲并非被拐卖,从法律上难以界定其行为。但小北父亲与她相识时,她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教师,有文化、有理想、处境艰难;而他是本地农民,家境贫寒。两人的感情始于何种基础?是否存在利用对方孤立无援处境的不平等?在她离开时,他是否试图强留或进行过阻挠?奶奶口中的“留下钱和粮票”是自愿的补偿还是某种无奈的交易?如今,他常年在外,几乎不管家里,是对过往的逃避,还是生活的无奈?舆论中,有人强烈谴责他“趁人之危”、“毁了女知青前程”,也有人同情他“人财两空”、“独自养儿受苦”。法律难以给他定罪,但道德上的审视和舆论的指责却无处不在,沉重地压在这个沉默的家庭身上。
这个问题也深深地困扰着小北,几乎将他撕裂。夜里,他躺在炕上,听着奶奶熟睡中依然带着哽咽的呼吸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远的话、村里人的零星议论、以及那些可怕的猜测。父亲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个模糊而沉默的存在,每年回来几天,给他带点便宜的糖果或小玩意儿,很少说话,总是很疲惫的样子,眼神躲闪。他从未想过,父亲可能……是造成母亲最终决绝离开的原因之一,甚至可能对母亲做过不好的事?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羞耻和自我厌恶。他的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这是否意味着他也继承了某种……卑劣?
他甚至不敢去问奶奶。奶奶对父亲,总是维护的,但眼神里也时常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哀伤,那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多难以言说的往事。
一天放学,小北在村口又遇到了来村里回访、了解南南家情况的林远。林远似乎特意在等他。
“小北。”林远叫住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但锐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小北停住脚步,低着头,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尖。
林远看着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关于你爸爸和南南爸爸的事,村里外面都有很多说法,你肯定也听到了些。心里不好受吧?”
小北沉默地点点头,鼻子发酸。
“法律的事情,很复杂,很沉重,要考虑很多很多因素,尤其是对你们两个孩子现在和未来的影响。”林远的声音很诚恳,没有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敷衍,“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大人们曾经做过什么,犯过什么错,那都是他们的事情。是他们的人生,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罪孽。你和南南,是无辜的。你们不需要为他们的过去背负任何包袱,更不该用他们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小北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迷茫、痛苦和挣扎:“可是……林叔叔,如果我爸爸真的……真的做了错事,甚至……很坏的事……那我……我是什么?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问题日夜煎熬着他。
林远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蹲下来,目光平视着小北,语气无比坚定:“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小北!你不是你父母的附属品,更不是他们错误的延续!你的记忆力,你的聪明,你的善良,你的坚韧,都是属于你自己的、非常宝贵的财富!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由你自己决定!血液不能定义你是谁,你的选择才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有力:“至于法律最终会如何处理,警方和检察院、法院会非常非常慎重,会综合考虑法律条文、人情世故,尤其是对你们未成年人的保护。也许最终的结果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我们会尽力寻求一个对你们伤害最小、最能帮助你们向前看的方案。”
正说着,他们看到南南爹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他远远看到林远和小北,脚步猛地顿住,然后更快地低下头,几乎是仓皇地、绕了一个大圈,避开了他们,走向自家那条更偏僻的小路。他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步伐踉跄。
小北看着那个几乎被罪孽感和生活压垮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残留的恐惧和厌恶,又生出一丝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远也默默地看着,目光深邃而复杂。他知道,对于南南爹和小北爹的处理,注定不会有一个完美无缺、大快人心的答案。法理与情理,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过去的历史债务与未来的生存希望,在这里尖锐地交织成一个沉重无比的结。
而这个结,最终需要整个社会的情理和法理去衡量,也需要这两个被卷入风暴中心、被迫过早面对人性复杂与黑暗的孩子,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慢慢理解、消化和尝试超越。
风依旧吹过麦田,新的麦苗正在秋风中顽强地冒出嫩绿的芽尖,试图覆盖旧日的伤痕。但有些伤痕,太深太深,深埋在泥土之下,深埋在人心深处,需要更多的阳光、时间和宽容,才能真正愈合,或者,只是被深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