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落下一子,直逼得意欢无处可躲:“臣妾.....”
意欢怎么好意思说她只爱纳兰性德的词呢?其他人的她甚少细细研读。
“诗如百花,各有其味。沉郁如杜工部‘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字字皆是家国血泪;空灵如陶元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全然是隐逸超脱之趣。舒嫔以为,此二境何如?”苏绿筠再落下一子。
意欢才发觉自己几乎走入了死局,她努力思索,脸颊微红,声音略显滞涩:“杜诗厚重,令人感其悲怆。陶诗....闲适,心向往之。”
她顿了顿,试图再深入些:“只是‘孤舟一系’之‘系’,与‘悠然见山’之‘见’,一沉一逸,笔法各异.....”
她终究未能如苏绿筠那般,对两位大家截然不同的笔力与境界做出精妙剖析或信手拈来的联想对照,言辞间流露出的局促让她紧张,手底下也飘忽起来,一子误,直接就被苏绿筠杀了个片甲不留。
苏绿筠见状收回手,并未追问,只了然一笑:“诗道万千,原不必尽通。就如这棋局,有人擅攻,有人善守,各得其所罢了。”
“宫里百花盛开也是这个道理,谁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执念,谁也不比谁高贵。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自己困死在执念里。”
意欢轻咬下唇,心中终于对眼前的人生出不少敬佩,也不敢再瞧不起她优伶的出身,起身行礼颇为愧疚道:
“臣妾多谢贵妃娘娘指点,臣妾知道自己性子孤高,一向不受人喜欢,娘娘能这样辛苦教导臣妾,臣妾感念。”
她不是顽石,自然清楚苏绿筠一次又一次苦心孤诣一定要她明白的道理是什么。她年少困在或甜腻、或婉转、或哀伤的诗中出不来,又自诩名门世家出身高贵,自然不屑于与粗俗之人往来。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人外有人,何况出身不是最重要的。
苏绿筠的存在就是在告诉自己:低贱的出身可以和丰富的文采同存,满是铜臭的荣华也可以和孤高的爱情并肩。
那些在她眼里不可以放在一起的,原来都只是她以为。
“人的一生都在成长。”苏绿筠轻笑,随手抓起一把黑子看着它们一颗颗掉进装棋子的盒子里:
“都是寻常。皇后娘娘有孕不能再陪伴在皇上身侧,虽然如今已是深秋,却并不妨碍百花盛开。舒嫔貌美又有才情,是能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的。”
“说了这么久的话,本宫也累了,你自去吧。”
“是。”意欢小心抬起头,眼睛都是亮的,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又有些犹豫地转过来:“斗胆问娘娘一句,不知臣妾往后还能来景仁宫与娘娘下棋吗?”
苏绿筠蹲下身抱起在院子里跑了好一会的汤圆笑着看向她,神情是那样温和:“自然。”
一件事情了了,富察琅嬅那里却有些不好。
弘历那一场疥疮病的重,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伤了元气,该好好缓上一缓,可他操心国事一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富察琅嬅有孕脉象便一直不大好。
但是皇帝虚这种事情谁敢说呢?齐汝只得说是帝后都太辛劳,所以皇后需要好好养着。
这下宫务又都成了苏绿筠的事情了。
她倒是没管那么多,听卫临那边报上来说皇帝身子康健,便尽到了她的职责,让嫔妃多去轮流侍奉皇上笔墨,去得多了,金玉妍倒是先一步有了孕。
弘历知道后高兴的和什么一样,特意嘱咐了苏绿筠今年的年宴要大办,宫里必须好好热闹一番才行。
“对了。”弘历放下茶盏转头看向苏绿筠:“朕记得嬿婉是不是也到年岁了?”
“元寿好记性,嬿婉翻过年就十九了。皇后娘娘前几日也提起是该给嬿婉寻个好夫婿了。”苏绿筠笑着打趣起来:“不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不就坐在这里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弘历在她面前总是自在的,听到这话高兴地大笑起来:“这宫里也就筠儿敢这么和朕说话了。嬿婉是从你和琅嬅身边出来的,她自己人又聪明、乖巧、谦和,虽然是宫女就不必从官女子做起了,封为贵人,赐居....永寿宫。”
此话一出,苏绿筠都不由得有些愣神,永寿宫从前是太后居所,先帝在时永寿宫就修缮的格外华贵,多少金银珍宝都进了那里,如今皇上让嬿婉住那里,可见爱重。
这倒是没枉费她的一番苦心:“那臣妾就替嬿婉先过皇上了。”
魏嬿婉封为魏贵人这件事情倒是没怎么在宫里掀起太大的风浪,毕竟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知道皇后那样培养她是为了什么。
只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她正月初刚刚封了贵人,正月尾三十年宴上就被弘历晋了令嫔。
谁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魏嬿婉脸上的笑却是那样真切,真切的让人害怕。
皇上登基十年,魏嬿婉还是第一个晋升的这样快的人。难怪从最开始她住的就是正殿,原来皇上封她为贵人不过是走了个过场啊?!
年宴的喧嚣渐散,如薏扶着惢心的手和海兰一起缓步回宫,面上虽还挂着得体的浅笑,指尖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方才宴上弘历那句“令嫔温婉慧敏,深得朕心”犹在耳畔,更刺眼的是魏嬿婉盈盈下拜时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那是连她都未曾有过的内造珍品。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是赞美君子德才兼备的诗句。皇上当真是看重魏嬿婉。”海兰瞧不起魏嬿婉娇滴滴的样子,勾了娘娘就算了,现在连姐姐的皇上都不放过,真是下贱极了。
“她有着纯贵妃与皇后提携,便如登云梯般直上青云也是正常的。”夜色中如薏嘴角强行勾出一抹笑意。
话虽这么说,但她真的很想现在就冲到养心殿去问问弘历哥哥,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
但是不行,这既不清高,也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