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蒙马特高地老公寓的窗玻璃,带来一丝缠绵的凉意。念安出院后的生活,像一幅慢慢晕染开的水彩画,底色是逐渐恢复的安稳,但某些线条,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苏晚将自己投入创作,用画笔消化着画廊酒会带来的冲击和困惑。她最终婉拒了格伦伯格先生收藏原画和创作壁画的邀请,回复邮件写得客气而坚定,强调目前希望专注于《小蒲》系列的完结和陪伴孩子康复。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亲手将一件可能被“污染”的机遇推开,守住了某种界限。
陈哲对此表示理解,但他温和的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不赞同。“晚晚,其实你不必立刻拒绝。那是很好的机会,对你的职业生涯…”
“我知道是好机会。”苏晚打断他,语气有些生硬,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那丝不该有的烦躁。她放缓声音,“但我需要时间,陈哲。我不想仓促决定,尤其是…”她顿住了,没把“尤其是可能和他有关”说出口。
陈哲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如既往的包容,但那包容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好,你决定就好。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不必要的顾虑,错过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不必要的顾虑?”苏晚的心像是被轻轻刺了一下。对他而言,魏友泉的阴影或许是“不必要”的,但对她来说,那是真实存在、无法忽视的巨大压力。这种微妙的认知差异,像一道透明的墙,第一次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生活细节上的些微不同,也开始悄然显现。
陈哲依旧体贴,但他带来的有机食品和精致点心,偶尔会让苏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一种她目前的经济状况无法长期匹配的生活品质。他提议周末去布洛涅森林野餐,会细致地准备好一切,甚至连野餐布的配色都考虑周到,却让苏晚觉得自己像个被妥善安排的客人,而不是可意随意放松、甚至弄脏衣角的参与者。
一次,念安玩闹时不小心打翻了陈哲带来的一瓶价格不菲的天然酵素果汁,黏糊糊的液体洒了一地,还溅到了陈哲熨帖的卡其裤上。苏晚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收拾。
陈哲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温和的“没关系”,但他下意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瞬间停顿的动作,还是落入了苏晚眼中。他拿出质感高级的手帕仔细擦拭裤脚的样子,与这间堆满画稿、颜料罐、和孩子玩具的略显凌乱的小公寓,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对比。
“真的对不起,这果汁很贵吧?我…”苏晚有些窘迫。
“一瓶果汁而已,别放在心上。”陈哲打断她,笑容恢复温和,甚至摸了摸念安的小脑袋安抚他,“念安没事就好。”
他的话无可指责,他的态度依旧完美。但苏晚心里那点微小的芥蒂,却悄然生根。她忽然意识到,她和陈哲,或许终究是生活在两个不同层次世界里的人。他的“好”,有时像一层光滑的玻璃罩,温暖,却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而魏友泉…那个男人带来的虽然是风暴和压力,却也有着一种raw的、不加掩饰的强烈存在感,甚至他那些笨拙的、令人恼火的“帮助”,都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这个危险的念头让她心惊,立刻强行压了下去。
几天后,苏晚推着念安去附近的小公园晒太阳,意外碰见了陈哲和他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气质儒雅,言谈间提及正在策划一个关注女性艺术家的公益展览,询问苏晚是否有兴趣提交《小蒲》的系列画作参展,没有任何商业性质,纯粹为了推广美好的艺术作品。
苏晚有些心动,这似乎是一个更“干净”、更符合她内心期望的平台。她正斟酌着如何回答,陈哲已经温和地替她接话:“这是个很好的平台,晚晚。我觉得非常适合你和《小蒲》的理念。公益性质,也能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比商业画廊更纯粹,不是吗?”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肯定。
他的话很有道理,完全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但不知为何,那种被“安排”的感觉又隐隐浮现。他似乎总在为她规划着一条“更好”、“更正确”的路。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小姐。”
苏晚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打量意味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是林薇。魏友泉母亲属意的“准儿媳”。
林薇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苏晚身上简单的棉布裙,推着的普通婴儿车,再落到她旁边气质温润的陈哲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看来苏小姐日子过得不错嘛?孩子有人带,事业也有…‘朋友’帮忙铺路?”她刻意加重了“朋友”二字,意有所指。
苏晚的脸色瞬间白了,手指攥紧了婴儿车推手。陈哲眉头紧皱,上前一步,挡在苏晚身前,语气冷了下来:“这位小姐,请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林薇嗤笑一声,目光越过陈哲,直直钉在苏晚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带刺,“靠着孩子缠着友泉不够,现在又搭上了新的‘贵人’?苏小姐手段真是高明啊。就是不知道,你身边这位‘朋友’,清不清楚你和魏家、和友泉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的话恶毒而直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撕开苏晚试图掩盖的伤疤,将她置于一个极其难堪和羞辱的境地。周围零星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晚气得浑身发抖,血液直冲头顶!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淹没了理智!她可以忍受很多,但绝不容忍有人如此践踏她的尊严,还将陈哲和无辜的念安牵扯进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晚的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尖利,她猛地推开试图安抚她的陈哲,上前一步,直视着林薇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口不择言地厉声反驳,“我和魏友泉早就没有任何关系!是他!是他一直不肯放手!是他莫名其妙地跑来纠缠!说什么追求我喜欢我…简直可笑!我躲他都来不及!请你搞搞清楚!也麻烦你转告他,让他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射出,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不管不顾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小公园里!
话音刚落——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林薇脸上的嘲讽僵住,转而变成难以置信的惊愕。
陈哲也愣住了,看着苏晚,眼神复杂。
而苏晚,在吼出那些话之后,也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追求我喜欢我”这种话?!虽然是为了气林薇,是为了划清界限,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极度尴尬的时刻——
公园入口处,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后车门打开。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湿润的地面上。
魏友泉高大挺拔的身影,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脸色冷峻,眉宇间带着一丝刚从重要会议中抽身的疲惫和惯有的疏离。
他显然刚到这里,似乎正要穿过公园去往另一个方向。
然而,苏晚那尖利而清晰的、带着颤抖怒意的声音,如同精准的子弹,穿透空气,一字不落地、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耳膜——
“…是他一直不肯放手!是他莫名其妙地跑来纠缠!说什么追求我喜欢我…简直可笑!我躲他都来不及!”
魏友泉的脚步,骤然顿住。
他猛地转头,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骤然卷起风暴的寒潭,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不远处那个气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女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几人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苏晚对上魏友泉那双震惊、错愕、随即迅速被冰冷怒意覆盖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懊悔!
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