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移动的云」与「无形的网」并画着巨大问号的白纸,被苏晚用一枚图钉,钉在了画室最显眼的墙上。它像一个沉默的仲裁者,日夜注视着她,拷问着她的内心。
陈哲看到了那张纸,他没有问,只是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然后更加沉默地包揽了家务,接送念安,甚至开始自学一些简单的策展和艺术项目管理知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是他试图理解并走进她世界的努力痕迹。他的爱,是行动,是笨拙却坚定的靠近。
而魏友泉那边,再无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消息。那份来自“匿名赞助人”的庞大支持,像一场已经降下的甘霖(或者说酸雨),静静地滋养(或腐蚀)着佩斯画廊亚太巡展的筹备土壤,不容拒绝,也无需感谢。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庄家,已经下了重注,便只等开盘,冷漠地观察着棋子的走向。
这种沉默,比任何逼迫都更让苏晚感到压力。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看,我能给你的,是别人穷尽心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和便利。选择那条艰难的路,是何其不智。
苏晚在画室里待了整整三天。她对着画布,却一笔未动。她看着那张白纸,思绪在两个选项之间反复横跳,心力交瘁。
选择陈哲的“云”,意味着她要带着深深的愧疚,拖累他和念安离开熟悉的巴黎,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陈哲的事业会受影响,念安要适应新的学校和语言,而她自己,在享受家庭支持的同时,也必将背负更沉重的心理负担——如果巡展失败,或者效果不尽如人意,她如何面对他们为她做出的牺牲?这份爱,太沉重。
选择魏友泉的“网”,她可以轻装上阵,享受顶级资源,心无旁骛地冲击事业巅峰。但代价是,她将彻底沦为被他资本和意志豢养的“金丝雀”,失去独立的灵魂和话语权。那个男人不会白白投资,她付出的,将是某种意义上的“所有权”和自由。那冰冷的“网”,会将她越缠越紧,直至窒息。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画室染成一片暖金色。苏晚疲惫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念安的小皮球从门缝滚了进来,停在她脚边。
她捡起皮球,上面还有念安小手脏兮兮的印子。她想起昨天,念安举着在幼儿园画的全家福,兴奋地指着画上穿着公主裙、站在城堡前的“妈妈”说:“妈妈去新加坡当公主!我和陈爸爸当骑士保护你!”
孩子天真烂漫的话语,像一道光,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一直把这个问题看作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看作是她个人野心与家庭责任之间的残酷博弈。但她忘了,家,不是她一个人的负担,而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堡垒。陈哲提出的,不是他单方面的牺牲,而是他们作为一个家庭单元,共同面对挑战、开拓新可能的“远征”。
他愿意做她的“云”,不是被动地被拖着走,而是主动调整航向,与她并肩飞行。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爱,远比魏友泉那种居高临下的“投喂”更珍贵,也更富有建设性。
而魏友泉的“网”,看似轻松,实则剥夺了她作为艺术家、作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选择的自由和奋斗的尊严。在那张网里,她即使获得再大的成功,也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玩偶,所有的荣耀都打上了他人的烙印。
想通这一点,苏晚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一把将那张写满挣扎的白纸扯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了废纸篓。
她拿出手机,先给陈哲发了一条信息:「我想好了。我们一起走。」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佩斯画廊亚太区负责人的电话,语气清晰而坚定:
“关于巡展,我接受邀请。但关于那位‘匿名赞助人’的额外预算,请替我婉拒。我希望这次巡展,是基于我作品本身价值和佩斯画廊专业判断的合作,不需要任何指定性的额外支持。如果因此预算不足,我们可以相应调整展览规模,或者在商业合作上寻找其他更公开透明的途径。”
电话那头显然愣住了,试图劝说,列举那笔资金能带来的种种好处。
苏晚平静地听完,然后再次重申:“这是我的最终决定。如果贵方认为无法接受,我理解并尊重,我们可以终止合作。”
她挂断电话,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但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她选择了那条更艰难的路,但这条路,是她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走的路。路上会有风雨,会有坎坷,但每一步,都会踩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的脚印。
陈哲几乎是立刻推门走了进来,他显然一直等在门外。他看着苏晚,眼神里有着担忧,但更多的是询问。
苏晚迎上他的目光,走过去,主动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废纸篓边,指着里面那团纸:“我把它扔了。”
陈哲看着那团纸,又看向苏晚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选择。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好。我们一起。”
决定一旦做出,后续的事情便以惊人的速度推进起来。
陈哲开始正式向律所申请外派新加坡的机会,同时着手研究远程办公的具体方案。苏晚则与佩斯画廊重新谈判合约,在婉拒了匿名资金后,展览规模确实有所调整,但核心内容和艺术质量毫不妥协,她甚至因此获得了更大的创作自主权。格伦伯格基金会在得知她的决定后,表示了理解和尊重,并提供了符合常规合作框架内的支持。
寻找学校、联系住处、打包行李……无数琐碎的事情堆积起来,生活变得异常忙碌,甚至有些混乱。但这一次,苏晚不再感到孤独和窒息。因为陈哲始终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查阅资料、联系中介、讨论方案。他们会因为选择哪所学校而争论,会因为行李超重而发愁,但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烦恼,却让他们的关系在这种共同奋斗中,焕发出一种新的、坚实的生命力。
念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家庭冒险”的兴奋,虽然对离开巴黎的小伙伴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新家”的期待。
在这片忙乱中,魏友泉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苏晚的拒绝,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未能在他掌控的世界里激起半分涟漪。这种彻底的沉默,反而让苏晚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正确性。对他来说,她或许真的只是一件有价值的、值得投资的“艺术品”,而非一个需要被尊重意愿的、活生生的人。
出发前夜,公寓里堆满了打包好的纸箱,显得有些凌乱和空旷。念安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了。苏晚和陈哲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纸箱,分享着一瓶红酒。
“紧张吗?”陈哲碰了碰她的酒杯。
“有点。”苏晚诚实地点点头,看着窗外熟悉的巴黎夜景,心中涌起一丝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向未知的兴奋,“更多的是期待。感觉像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我们一家人的冒险。”
陈哲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欣慰地笑了。他知道,那个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苏晚,回来了。
“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就在这时,苏晚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内容却让她瞳孔微缩:
「明日航班 cAxxxx,气流不稳,建议改签。信息来源:航空爱好者论坛。」
短信语气平淡,像是一条善意的、来自陌生人的提醒。但发送时机和内容的精准,让苏晚无法不将其与那个男人联系起来。
他知道了她的航班号。
他甚至还在“关注”着她的行程安全。
这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他式的、冰冷的“关怀”?
苏晚盯着那条短信,久久没有动作。
陈哲察觉到她的异样,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航班有问题?”
苏晚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屏幕按灭,摇了摇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头对陈哲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没事。一点小风浪而已,影响不了我们的远征。”
她选择相信航空公司的专业判断,选择相信他们共同前行的决心。
无论前方是气流,还是那张无形大网偶尔掀起的波澜,她都已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她不是独自高飞的鸟,也不是被线牵绊的风筝。
她是与家人同行的航船,船长是她自己,而陈哲和念安,是她最坚实的船员和温暖的港湾。
远征的号角已经吹响,目标,新加坡。
属于“我们”的旅程,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