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下了一夜,敲打着蒙马特高地老式公寓的窗棂,声音沉闷而固执。苏晚抱着熟睡的念安,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枯坐到天色微明。怀中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带着奶香的呼吸均匀地拂过她的颈窝,是这片冰冷黑暗里唯一的锚点。床头柜上,那张写着「休想!」的便签纸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像一道溃烂的伤疤。
天亮了,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苏晚轻轻将念安放回小床,盖好被子。孩子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眼间那抹熟悉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刺痛了她的眼。
她必须行动。立刻。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魏友泉那双深潭般沉寂、最后却带着毁灭性风暴的眼睛,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他不会放过念安的。那份血脉的联系,在他那样的人眼中,不是羁绊,而是必须夺回的所有物。她不能赌他的仁慈,她输不起。
苏晚的动作快得像在跟死神赛跑。她翻出护照、所有现金、一张存着“梧桐树苗养护费”的匿名银行卡,还有那个记录着每一笔汇款的小本子。她迅速打包了几件念安和自己的必需品,塞进一个旧的双肩包里。动作间,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扫过这间住了两年多、刚刚有了点“家”的气息的小公寓,掠过陈哲送的画册,念安涂鸦的墙壁,心口像被剜了一刀。
“maman?”念安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妈妈慌乱的样子。
苏晚的心猛地一抽。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过去,用力抱住儿子:“念安醒了?妈妈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坐大飞机!”
念安的大眼睛瞬间亮了,睡意全无:“大飞机!好!念安要坐大飞机!”
孩子的天真和信任像一把刀,让苏晚几乎崩溃。她亲了亲儿子柔软的脸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念安真乖。快,穿上外套,我们马上出发。”
她几乎是机械地给念安穿好衣服,背上背包,抱起孩子。小小的身躯依赖地贴着她,温暖而真实。她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曾以为安全的蜗居,决绝地拉开门。
“晚晚?”陈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担忧和一丝愕然。他显然不放心,一早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热腾腾的牛角包。当他看到苏晚背着包、抱着念安,一副要远行的模样时,愣住了。“你这是要去哪里?出什么事了?”
苏晚的脚步顿住,看着陈哲关切的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歉意和无力感。“陈哲,”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对不起。我必须立刻带念安离开巴黎。现在就走。”
“为什么?”陈哲上前一步,眉头紧锁,“因为昨晚那个人?他到底是谁?他对你和念安做了什么?我们可以报警,我可以…”
“不!”苏晚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尖锐,“不能报警!谁都帮不了我!”她看着陈哲错愕受伤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哲,你是我在巴黎唯一信任的朋友。那个人…是念安的父亲。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人。他知道了念安的存在,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必须带念安藏起来,藏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陈哲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落在念安酷似魏友泉的小脸上,瞬间明白了昨晚那令人窒息的对峙根源。他看着苏晚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恐惧,所有的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将手中的纸袋塞进苏晚的背包侧袋。
“拿着,路上吃。”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理解,“要去哪里?怎么走?需要我帮忙订票或者…”
“不用!”苏晚立刻拒绝,她不能留下任何能被追踪的线索,“我自己想办法。陈哲,谢谢你…真的。”她深深地看了陈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感激,歉意,诀别。然后,她不再停留,抱着念安,转身快步冲下老旧的楼梯,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
陈哲站在空荡荡的门口,手里还残留着纸袋的温度。他看着苏晚消失的方向,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守住这个秘密,并祈祷她们母子平安。
***
巴黎北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织,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火车特有的铁锈气息。苏晚抱着念安,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她没有选择飞机场,那里目标太大,安检身份查验太严格。她需要更混乱、更难以追踪的方式。
她用现金买了两张最快发车的、目的地是法国东部边境小城斯特拉斯堡的火车票。她选择这里,是因为它毗邻德国,边境管理相对宽松,而且她记得那里有几个早年移民过去的华人社区,或许能找到一丝暂时落脚的机会。
念安第一次坐火车,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小手指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苏晚紧紧抱着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次车厢连接处的门开启,每一次有高大的男性身影经过,她的心脏都会骤然紧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神经崩断。
火车一路向东。窗外的风景从巴黎近郊的城镇,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然后是连绵的、笼罩在灰蒙蒙雨雾中的孚日山脉。念安玩累了,在她怀里沉沉睡去。苏晚却毫无睡意,抱着儿子温软的身体,像抱着唯一的救生筏,在恐惧的海洋里沉浮。口袋里那部新买的、只插了匿名电话卡的廉价手机,冰冷得像块石头。她不敢开机,不敢联系任何人,包括远在国内的父母。她怕任何一个微小的信号,都会成为魏友泉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斯特拉斯堡到了。雨还在下,给这座以木筋屋和哥特式大教堂闻名的边境小城蒙上了一层阴冷的色调。苏晚抱着睡眼惺忪的念安走出车站,扑面而来的湿冷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异乡的陌生感和巨大的无助感瞬间将她吞没。
她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家庭旅馆,用现金支付了三天房费。狭小的房间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窗户对着一条狭窄的后巷。她反锁好门,放下念安,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在地。
念安被放下的动作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茫然地看着陌生的房间,小嘴一瘪:“maman…家呢?念安的家呢?”孩子的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有他涂鸦墙壁的巴黎公寓,才是家。
苏晚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爬过去,将念安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这里…这里就是念安和妈妈的新家。暂时的新家。等妈妈找到更漂亮的房子,就给念安画好多好多画在墙上,好不好?”
念安似懂非懂,但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和声音里的悲伤,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苏晚的背:“maman不哭…念安乖…”
孩子的懂事像一把更锋利的刀。苏晚将脸埋在儿子小小的肩膀上,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念安柔软的毛衣。巨大的痛苦、恐惧、漂泊无依的绝望,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该怎么办?像惊弓之鸟一样,带着念安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间辗转逃亡?耗尽口袋里那些带着他烙印的金钱?让念安永远生活在阴影和恐惧里,没有朋友,没有稳定的生活,甚至…没有身份?
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比魏友泉本人带来的恐惧更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念安在她怀里再次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苏晚轻轻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着风灌进来,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
她需要钱。需要更稳妥的身份。需要让念安能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而这一切,似乎都绕不开那个她拼命想逃离的男人,绕不开那笔她痛恨却又不得不依赖的“梧桐树苗养护费”。
一个极其艰难、近乎屈辱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她颤抖着,从背包深处拿出那个记录着汇款的小本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日期和金额,还有一个被她用铅笔写下的、极其潦草的数字——那是魏友泉助理多年前联系她父母时,唯一一次被她母亲慌乱中记下又转述给她的号码。她从未拨通过,像藏着一个潘多拉魔盒。
指尖在冰冷的、按键巨大的廉价手机屏幕上悬停。每一次下落都像有千钧重。恐惧和抗拒在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拨通这个号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向他低头?意味着承认自己走投无路?意味着主动将软肋暴露在那个恶魔面前?
可是…念安熟睡中无意识咂嘴的小脸,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最终,保护孩子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按下了那个早已烙印在心底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冰冷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挂断时——
“嘟…嘟…”
接通了!
一个冰冷、公式化、毫无感情起伏的男声传来:“您好,哪位?”
是魏友泉助理的声音!
苏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说话。”对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晚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一丝绝望的哀求:
“告诉他…”
“放过念安…”
“条件…随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