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巴黎,熟悉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水汽和城市尘埃的味道。没有新加坡的湿热和喧嚣,反而让苏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公寓里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无人居住的清冷。陈哲显然还没有回来。
她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接念安。幼儿园门口,念安看到她,像只小燕子般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仰起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依赖:“妈妈!你终于回来了!陈爸爸也好久没回来了!”
苏晚的心瞬间被酸涩和愧疚填满。她蹲下身,用力抱住儿子,亲吻着他的头发:“对不起,宝贝,妈妈回来了。陈爸爸……他工作忙,很快也会回来的。”
将念安接回家,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讲述她不在时幼儿园发生的趣事,看着他因为她的归来而重新变得明亮的小脸,苏晚那颗在名利场中变得有些冰冷和麻木的心,才一点点回暖,重新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温度。
她给陈哲发了条信息,告诉他她和念安已经回到巴黎。这一次,回复很快来了,虽然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知道了。这边事情棘手,还需几天。照顾好自己和念安。」
语气依旧带着疲惫和疏离。苏晚看着那行字,心里沉了沉,但没再追问。她知道,有些坎,需要他自己迈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刻意屏蔽了外界大部分的信息。她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和采访,只保留了与格伦伯格基金会和佩斯画廊最基本的必要沟通。她将手机关了静音,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陪着念安,或者一个人在画室里发呆,整理从新加坡带回来的素描本和创作笔记。
她重新翻阅那些在新加坡街头、食阁、组屋楼下快速捕捉的速写,那些充满生命力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和色彩,比任何精心雕琢的展览作品都更让她感到亲切。她开始尝试用最原始的炭笔和纸,随意涂抹,不设定主题,不追求结果,只是让手跟随内心的情绪流动。
这种“无用”的创作,反而让她感到久违的放松和自由。她不再去思考“这幅画能不能参展?”“藏家会不会喜欢?”“评论家会如何解读?”,她只关心此刻的表达是否真实,是否触及了自己内心那个柔软的、未被规则驯化的角落。
就在她逐渐找回内心的平静时,亚历克斯·陈来到了巴黎。他打电话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熟稔和带着些许责备:
“苏,你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回巴黎了?新加坡那边还有很多后续事宜需要处理,几个重要的藏家还在等你回复,古根海姆那边我也需要给你跟进反馈。”
“亚历克斯,”苏晚打断他,声音平静,“我需要休息,也需要时间思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亚历克斯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他惯有的、富有魅力的说服力:“我理解,高强度的工作后需要放松。正好我在巴黎要见几个朋友,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厅,放松一下,顺便我们可以聊聊接下来的计划。古根海姆的机会,我们不能错过。”
苏晚本想拒绝,但想到亚历克斯毕竟为她的展览付出了很多努力,而且他提到的“接下来的计划”也确实需要沟通,便答应了下来。她也想看看,在脱离了新加坡那个特定的展览语境后,他们之间的合作,或者说关系,会呈现出怎样的状态。
晚餐地点选在玛莱区一家隐秘的米其林星级餐厅。氛围优雅私密,灯光昏暗,每张桌子之间都有足够的距离,保证了交谈的隐私。亚历克斯提前到了,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显得风度翩翩。他看到苏晚,起身为她拉开椅子,笑容迷人。
“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苏。巴黎的水土果然养人。”他熟练地点了餐,并为她推荐了佐餐的酒。
“只是需要喘口气。”苏晚淡淡一笑,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古根海姆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亚历克斯身体前倾,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进入了工作模式:“情况非常好。那位策展人对你《交融地带》的理念,尤其是后期融入真实家庭影像碎片的手法非常着迷。他认为这触及了当代艺术中关于‘真实性’与‘媒介重构’的核心议题。他们初步设想是一个中型回顾展,不仅包括新加坡展出的作品,还可能希望你创作一两件 site-specific (特定场域)的新作品。这将是奠定你在国际艺坛地位的关键一步!”
他的话语充满激情,描绘的蓝图也的确诱人。古根海姆,那是无数艺术家的终极梦想之一。
“听起来很棒。”苏晚点了点头,但语气并不像亚历克斯预期的那样兴奋,“不过,亚历克斯,我对‘回顾展’这个概念有些保留。”
亚历克斯愣了一下:“保留?为什么?这是对你过去成就的总结和肯定!”
“我觉得我的艺术生命才刚刚进入一个更自觉的阶段,远未到需要‘回顾’的时候。”苏晚看着杯中摇晃的红酒,语气平静却坚定,“而且,我不想被定义为某种固定的风格或者议题。我更希望下一个项目,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不是对过去的总结。”
亚历克斯皱起了眉头,显然无法理解:“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需要乘胜追击!古根海姆的舞台能为你带来前所未有的曝光度和学术认可!至于风格,我们可以协商,但核心的、已经被市场和你格认可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
“被市场和格认可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是必须坚持的吗?”苏晚抬起头,直视着亚历克斯的眼睛,“亚历克斯,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策展人,你懂得如何将艺术家的价值最大化。但我有时候觉得,你更关心的是如何打造一个成功的‘艺术品牌’,而不是关心这个艺术家内心真正想表达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亚历克斯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苏,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现实。艺术需要被看见,被讨论,才能产生价值。我只是在帮你更好地实现这一点。我们是一个团队, remember?”
“团队……”苏晚咀嚼着这个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在亚历克斯的蓝图里,她似乎更像是他策展生涯中一件最出色的“作品”,他们的“团队”目标,是让这件作品不断增值,登上更高的平台。至于这件“作品”自身的意志和困惑,似乎并不在首要考虑范围。
餐点上来了,精致如艺术品,但苏晚却有些食不知味。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亚历克斯试图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聊起巴黎的艺术圈八卦,聊起他接下来的其他项目。但苏晚只是偶尔附和几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看着餐厅里其他桌的客人,有成双成对低声细语的情侣,有热闹聚餐的朋友,他们脸上洋溢着简单而真实的快乐。而她坐在这里,与一个事业上紧密捆绑的伙伴,讨论着关乎未来职业路径的宏大计划,却感觉无比孤独。
她忽然非常想念和陈哲在一起吃饭的感觉。哪怕只是在家叫外卖,哪怕会因为念安挑食而烦恼,哪怕陈哲会说些她并不十分感兴趣的律所琐事,但那种感觉是真实的,温暖的,是生活本身。
“抱歉,亚历克斯。”苏晚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角,“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了。”
亚历克斯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完美的风度掩盖:“当然,我理解。你最近太辛苦了。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苏晚站起身,拿起包。
走出餐厅,巴黎夜晚微凉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拒绝了亚历克斯看似体贴实则带着掌控意味的“帮助”,独自走在玛莱区古老的街道上,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与亚历克斯的这顿晚餐,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那个光鲜亮丽却又充满算计的艺术圈之间的距离。亚历克斯代表的是那条被资本和名利铺就的、看似平坦的捷径,但走在这条路上,她可能会逐渐迷失自我,变成一个被市场和策展人定义的符号。
而她内心渴望的,或许是另一条路。一条可能更崎岖、更孤独,但能让她保持创作自由和灵魂完整的路。那条路,需要她拥有更强大的内心定力,也需要真正理解并支持她选择的同行者。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陈哲的电话。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喂?”陈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听到她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些,“晚晚?”
“陈哲,”苏晚站在塞纳河畔,看着对岸巴黎圣母院在夜色中的轮廓,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我和念安,很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陈哲低沉而温暖的声音:
“快了。等我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事情,就回来。”
“嗯。”苏晚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听着电话那头他平稳的呼吸声,感觉那颗漂浮不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