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以它标志性的灰色天空和潮湿空气迎接了苏晚。泰晤士河水浑浊地流淌,沿岸的古老建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与巴黎截然不同的、沉重而矜持的历史感。泰特现代美术馆那座巨大的、由发电站改造而成的砖砌建筑,如同一个沉默的工业巨兽,匍匐在河岸,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研讨会安排在第二天。苏晚入住组委会安排的酒店,房间宽敞,视野很好,能望见远处的圣保罗大教堂圆顶。她安顿好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哲打电话报平安。
电话接通得很快,背景音是念安玩玩具的声响。
“到了?”陈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家庭的嘈杂暖意。
“嗯,刚安顿好。酒店还不错。”苏晚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念安呢?”
“在旁边玩积木呢,很乖。”陈哲顿了顿,问道,“那边天气怎么样?”
“和预想的一样,灰蒙蒙的,有点冷。”
“多穿点。研讨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稿子都熟悉了,应该没问题。”苏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信。
“那就好。”陈哲的声音温和依旧,但那种微妙的距离感,即使隔着电话线,也清晰地传递过来,“别太紧张,你没问题。我和念安等你回来。”
通话简短而平常,像无数个异地出差时的例行电话。但挂断后,苏晚握着手机,站在窗前,心里却空落落的。陈哲的关心无可指摘,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牵挂和毫无保留的分享欲。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看得见彼此,却无法真正触碰。
傍晚,她收到亚历克斯的信息,约她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碰面,讨论明天研讨会的细节。
该来的总会来。苏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着和情绪,走下大堂。
亚历克斯已经等在那里,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穿着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看起来既专业又不失随性。看到苏晚,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工作伙伴默契的笑容。
“苏,路上还顺利吗?”他为她拉开椅子,动作自然流畅。
“还好,谢谢。”苏晚坐下,点了一杯红茶。
“这是明天会议的最终议程,你的发言安排在上午第二个,时间是……”亚历克斯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开始条理清晰地介绍流程、注意事项以及几位重要参会者的背景。
他的态度专业、高效,完全沉浸在策展顾问的角色里,仿佛塞纳河畔那个夜晚从未发生过。这种公事公办的姿态,反而让苏晚暗暗松了口气,也迅速将她拉回到了工作状态。
他们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将所有的细节都核对清楚。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亚历克斯合上文件夹,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苏晚脸上,那眼神里专业的锐利稍稍褪去,换上了一种更私人的、带着欣赏的探究,“你看起状态不错,苏。比在巴黎时……更沉静了。”
这句话带着双关的意味。苏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避开了他的目光:“可能是环境不同的缘故。”
亚历克斯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晚上有个小型的欢迎酒会,就在酒店顶层的酒吧,几位重要的评论家和藏家都会到场。算是非正式的交流,但对拓展人脉很有帮助。要一起过去吗?”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工作邀请。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顶楼的酒吧视野极佳,可以将泰晤士河与伦敦城的夜景尽收眼底。柔和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亚历克斯果然是个中高手,他熟练地将苏晚引荐给几位重量级人物,言谈间既突出她的才华,又不着痕迹地烘托着她的独特魅力。
苏晚努力应对着,展现出专业和自信的一面。但她的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远方。她看到不远处,魏友泉正与泰特美术馆的馆长站在一起交谈。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疏离的样子,偶尔颔首,目光却像精准的雷达,几次扫过她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过来打招呼,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和提醒——她此刻站立的这个平台,有他资本的力量在背后支撑。
亚历克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走神,趁着交谈间隙,低声在她耳边说:“放轻松,苏。你现在是主角之一,享受这个过程。”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熟悉的、危险的温热。苏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酒会进行到一半,苏晚借口需要准备明天的发言,提前离开了。亚历克斯没有强留,只是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眼神深邃。
回到房间,苏晚感到一阵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周旋于不同的人、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关系之间,让她心力交瘁。
她洗了个热水澡,试图放松紧绷的神经。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手机屏幕暗着,陈哲没有新的消息。她点开相册,看着里面念安和陈哲的合照,照片上的陈哲笑得温和而毫无阴霾。那个笑容,此刻看来,竟有些遥远。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陈哲之间的问题,或许不仅仅在于亚历克斯那个错误的夜晚,也不仅仅在于魏友泉无形的阴影。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们各自走在两条逐渐分离的轨道上。他的世界是案卷、客户、稳定的生活;她的世界是画布、展览、不断攀升的名利场和随之而来的复杂人际。他们都试图向对方靠近,但那种努力,有时反而凸显了彼此世界的差异。
伦敦的迷雾,不仅笼罩着窗外这座城市,也悄然渗入了她的内心。
第二天,研讨会如期举行。苏晚的发言非常成功。她站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着名的涡轮大厅里,面对台下众多学术界和艺术界的权威,从容不迫地阐述着《交融地带》的理念。她的英文流利,逻辑清晰,观点新颖而富有感染力,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积极的提问。
在那一刻,她是纯粹的艺术家苏晚,闪耀着自信和才华的光芒。亚历克斯在台下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连坐在前排的魏友泉,那冷峻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学术上的成功带来了短暂的充实感。但当掌声散去,人群散开,那种熟悉的虚无和孤独感,再次悄然袭来。
下午是自由讨论环节。苏晚正与一位德国策展人交谈,亚历克斯走了过来,自然地加入了对话。讨论结束后,那位德国策展人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人。
“刚才很棒,苏。”亚历克斯看着她,语气真诚,“你天生就属于这样的舞台。”
“谢谢。”苏晚微微颔首。
他们沿着涡轮大厅宽敞的空间慢慢走着。巨大的工业结构营造出一种空旷而震撼的氛围。
“晚上有什么安排?”亚历克斯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知道一家很地道的意大利餐厅,味道很不错,环境也安静。要不要一起去试试?算是……庆祝今天的成功。”
他的邀请直接而明确。不再是工作借口,而是纯粹的私人邀约。
苏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亚历克斯。他站在巨大的空间里,身形挺拔,眼神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是清晰的期待和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塞纳河畔那个夜晚的记忆,伴随着酒意、夜色和危险的激情,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身体里某个被理智压抑的角落,似乎因为这个邀请而隐隐躁动起来。孤独,成功后的空虚,对理解和共鸣的渴望,以及对陈哲那边难以言说的隔阂感……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将她推向亚历克斯的力量。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次比塞纳河畔更清醒、也更危险的选择。
她看着亚历克斯,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有些迷茫的自己。
伦敦的迷雾更浓了。
而她,就站在这迷雾的中央。